周轶君:谁偷走了埃及人民的革命?

2005年吉妮到埃及内政部换护照,“通路子”花了50埃镑。今年她又去了一次,回来忿忿:“涨到200镑了!”

撇去埃镑贬值因素,政府部门还是那么腐败,还是那么让人生气。推翻穆巴拉克三年了,吉妮说一切变得更糟。

“如果你不付钱给他们呢?”

“不找关系他们就刁难你。”

革命刚刚胜利时曾经出现一段“纯洁期”,人人相爱,个个廉洁。但神圣感很快消散。当公务员们发现最低工资仍然不能养活一家老小,敲诈继续免谈尊严。

吉妮坐在尼罗河边富人区扎马里克岛,一个叫“左岸”的餐厅里。两个人吃一餐,大概是一名埃及公务员半个多月的工资。此时,2014年总统选举正在举行。“我不去投票,”她指指周围玩自拍的时髦年轻人,“他们也不会去。我们不要军政府。”

(军方严守投票站)

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选举。军人出身的前国防部长塞西如日中天。最强大的对手穆斯林兄弟会被打翻在地,16000人刑拘,1400人丧生,上千成员获判死刑(尚未执行)。另一个候选人萨巴希,虽然得到不少知识分子支持,但默默无闻。最后点票结果,也显示了他与塞西的支持率天壤之别。

塞西的支持者们并不介意他刚刚脱下军装才两个月。到投票队伍里问一问,会听到这些答案:

“军人执政有什么问题呢,军队就是保护百姓的!”

“萨巴希不是不好,但是他上台没人听他的!国家还会乱。”

“塞西是个强人,会带来稳定。”

“他赶走了穆兄会!”

“他是埃及的守护神……”一名支持者手舞足蹈。

“守护神永远是真主!”有人提醒。

“哦,对的,真主第一,之后就是塞西!”

(走向票站的塞西)

穆巴拉克下台至今三年多,埃及动荡不止。2012年第一次选举,穆斯林兄弟会代表穆尔西胜出。执政一年,并无宁日,军方再次翻盘,剿灭穆兄会。2014年选举前一段时间,爆炸四起。埃及人这时候念叨的,除了稳定,还是稳定。

可是,“求稳”绝不是推翻穆巴拉克的初衷。“穆巴拉克时期我们有稳定啊,革命是反对腐败,是要自由要公义,这些大家都忘记了,”吉妮说,人们甚至忘记了穆巴拉克倒台后的一年多,最高军事委员会监国,迟迟不肯还权于民,民众再上街头,才有了2012年选举。眼下,对军人执政的担忧,远远不及穆兄会的恐怖威胁来得具体。

埃及人一次又一次流血抗争,结果是政权在军人和宗教组织之间反复易手。民间甚至流传这样的说法,军人故意为穆尔西接权让路,然后又不合作,制造种种障碍,再行铲除。

“这不叫选举,这是为军人掌权作秀。” 不仅吉妮那样的中产青年不投票,贩夫走卒也不合作。出租车司机艾哈迈德说:“有脑子的都不去投。”卖果汁的小贩侯赛因说:“电台电视台号召去投票,我们就相约‘抽水烟’去……死了太多人,我不喜欢。”

(女粉丝打出C手势,代表支持塞西)

原定两天的选举,延长一天,政府甚至威胁说不投票罚款500镑。可第三天的票站还是空荡荡。“2012年投穆尔西的时候,街上都是人啊。现在,大家看明白了,”艾哈迈德说。穆尔西当选时第二轮投票率近52%,今年官方统计投票率47%,但这个数据遭到多方质疑。

投票一开始,埃及媒体起劲讨好人民。头版标题有:“人民今天选择未来!”“今天属于人民!”“第三次革命通过选票实现!” 埃及人把推翻穆巴拉克称为“第一次革命”,而倒穆尔西是“第二次革命”。

不管政权如何易主,赞扬人民总是没错。但是人民仍然没有权力:穆兄会承民意上台,军方打倒穆兄会的理由是“为民除害”。临到选举,人民却发现没有多少选择。

反对穆巴拉克的时候,“人民”是一个聚合的概念,现在却出现分化。不去投票的未必是穆斯林兄弟会支持者,但低投票率的主要制造者,一定是穆兄会的亲戚朋友。

(街头被淋了红漆的赛西画像)

观察街头海报,就能读出沉默的怒火。塞西动用国家资源,竞选海报几乎铺满所有过去穆巴拉克的位置。但是,在市中心显眼位置,一些塞西画像,叫人淋了红漆。有的正中将军面孔,有的把塞西的嘴变成血盆大口。

谁干的?伊斯兰政党占埃及总人口20-30%,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很难说塞西能够实现稳定。塞西本人去新埃及区投票时,遭到一名青年冲撞,很可能是穆兄会支持者。

2011年穆巴拉克下台后的埃及,曾经被认为是一场四边角力:宗教势力、军方、世俗青年和贫穷阶层。过去三年,这些力量不断重组,四边关系暧昧复杂。世俗青年和宗教势力曾经一起反对穆巴拉克,然而穆尔西管治不善,任意扩大权力,穆兄会失去了世俗力量的信任。

(农村一座石桥上穆尔西的名字清晰依旧)

2011年2月穆斯林兄弟会发言人阿卜杜·迈阿古德接受我采访的时候说:“我们参与议会选举,但不会推举自己的总统,欢迎任何人当选埃及总统,即便是女性或基督徒。”没过多久,穆兄会的说法变成了:“我们要议会,我们要总统,我们什么都要。”

投票站前中老年居多,但“世俗青年”也不是个个旁观。开罗爵士俱乐部里,流行乐队Basada主唱张开没有墨水印的十指问:“还有谁没投票?”引来一阵举手。但是乐队女声主唱却用沾着红色墨水(代表投过票)的手指,向周围人比出一个C字,意思是“塞西”。贝斯手萨米尔告诉我,他也投给了塞西。“我不想放弃参与,现在也只有塞西对国家最有利。”当晚票站关闭,塞西当选。乐队演唱的最后一首歌是“总统,年轻人要什么”。

在所谓穆兄会最强票仓的贫苦农村,人们也不是一个想法。有人记得穆兄会发过油和糖,也有人说那不过是选举前的小恩小惠。“穆尔西,过去了,现在我们跟着塞西。”说话者身后一座石桥上,黑字涂鸦宛如昨日:致敬,穆尔西总统!

(埃及选票长什么样?候选人名字、照片、标示<塞西选了新星,萨巴希用老鹰>,这样哪怕文盲也能投票,哪怕候选人长相接近)

人民依旧没有权力,只是宗教势力与军方之间较量的幌子。但每一个人有了自己的想法,根据自己的想法去选择。吉妮觉得,等“解放广场一代”年轻人到了四十岁左右,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真正的改变才会到来。“革命是我们开了头,革命还是留下了印记!”

就连塞西的支持者都没有忘记广场。问他们担不担心塞西会变成另一个穆巴拉克?

“不会的。穆巴拉克干了三十年,塞西只能当四年总统,最多连任一次。”

“如果他八年后也不走呢,或者把位子给自己的孩子……”

“哦,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有过一次革命,我们会再去广场!”

四边力量对比在变化。军方有枪,面对的却是少了恐惧的人群。穆兄会权势削减,短期内很难大举回归。贫穷阶层愿意跟着胜利者,世俗青年积蓄力量。谁也吃不掉谁,谁都有所顾忌。

解放广场上,塞西的支持者由一辆敞篷巴士接送,领头的两个年轻人来自外地,热烈舞蹈庆祝胜利。围观的人加起来不到一百。问旁边卖国旗的:“生意怎么样?”回答:“就那么回事”。

一个骑自行车送pizza外卖的,正好夹在敞篷巴士前的人群里。外卖小伙儿皱着眉头不断按铃:“让我过去!有人饿了!”

作者:周轶君,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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