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丘:漫话杜甫

其实我小的时候很讨厌杜甫,一是觉得他的名字很怪(这个想法有点怪),而且据课本上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而李白是“浪漫主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二人高下立判,因为“浪漫主义”显然比“现实主义”牛逼,艺术要高于生活嘛。选入语文课本的李白诗作,都是太白的巅峰之作,《蜀道难》,毫无疑问空前绝后的神作,为李白赢来了“谪仙人”的外号,让人一读就惊为天人,而且李白多潇洒啊,“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总之就是牛逼。反观课本里杜甫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你能再窝囊点吗?而且后面什么“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让我觉得很虚伪,这种反感其实更多的是逆反心理,因为本朝强调政治正确甚于诗歌艺术水平,而杜甫一向号称“忧国忧民”、“人民的诗人”,这种对政治正确的强调反而让人反感。这种情形颇有些类似鲁迅。

文/东家丘(微信号:dongjiaqiu2015)

杜甫是诗圣,李白是诗仙,杜甫是儒家,李白比较偏道家,虽然李白也写过表现儒家理想的诗。杜甫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想做什么人?“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稷和契是周和商的祖先,尧舜时的贤臣,都是儒家的圣人。这和杜甫的家世背景有关,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预是西晋灭东吴的大将,人称“杜武库”,尤喜欢左传,自称有“左传癖”,曾经注过《左传》,收入十三经注疏,可见杜甫他们家有儒家传统,杜甫是很以自己这个远祖为骄傲的。

一个人要想在某个方面有大的成就,家学渊源很重要,比如三曹,三苏,这一点在杜甫身上也有体现。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非常重要的一个诗人,和李峤、崔融、苏味道三人合称“文章四友”,在五律诗体的成型过程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有一首五律《和晋陵路丞早春游望》被称为初唐五律之冠。

杜甫自己说“吾祖诗冠古”,他爷爷的诗冠不冠古还值得讨论,但杜甫对爷爷的推崇可见一斑。每个人对自己的先辈都有一种特殊的孺慕之情,何况人家的爷爷确实有实力。金庸先生的祖上査慎行是清朝的大诗人,所以《鹿鼎记》的回目全是査慎行的诗句,是金庸对先祖的致敬。

杜甫还写过一句诗“诗是吾家事”,这话是对自己儿子说的,叶嘉莹在讲这句诗的时候说“你看杜甫多大的口气!”这句诗确实有一种气势,似乎是说写诗还是得看我们家,你们其他人还是靠一边吧。这让我想起另一个典故,谢灵运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才高八斗就是从这来的。所以说杜甫是很狂的,大家都知道李白狂,其实杜甫也很狂,而且狂得更有格调、更不动声色、更沉郁、更委婉,不像李白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狂得风生水起、鸡飞狗跳。杜诗云“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我哪有什么惊世文章,白白让您枉驾拜访,俞陛云《诗境浅说》说这两句“虽系谦辞,实以文章耆宿,隐然自负”,诚哉斯言。杜甫的狂有身段、无火气,不轻不躁,这固然是禀赋使然,也是因为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不叫嚣。

一般来说,比较李白和杜甫,通常强调李白的天赋,杜甫的学力。但我觉得杜甫的天赋绝不在李白之下,事实上没天赋是写不了诗的,正如一个网友说的“诗无所谓学不学,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只有学力,没有天赋,断不能成诗人,学力深而天赋低,也不能成大诗人。写诗需要感受力,就像画画需要辨别色彩的能力,色盲是成不了画家的。

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黄庭坚以读书多、学问深而著称,而且也提倡以学问为诗,他说,“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还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杜甫写诗固然是无一字无来历,但我觉得这很正常,大多数诗人都是这样的,因为再厉害的诗人也不是武则天,不能自己造字,既然字是古人造的,那古人的诗文里面肯定用过,所以无一字无来历一点也不奇怪。黄庭坚又说,“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这就是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的来历,其实学习前人的诗意很正常,江西派的方法确实是学诗的一个门径。但我觉得即使学习模仿也是需要天赋的,否则你根本不知道古人的诗好在哪里,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是也。

黄庭坚本人的诗歌未臻一流境界,他的诗过重技巧,缺少感发的力量,如描写下棋的“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用力很猛,但读来如隔靴搔痒,太客观,令人感到空洞,用顾随的话说就是“毫无心肝”,《登快阁》、《寄黄几复》这样的好诗则属于他诗中的异类。

宋以后写诗逐渐变成一种学问,诗话词话越来越多,但诗歌创作的水平却再难达到唐代的高度。学力很深、技巧很高而感发力不足是宋以后很多诗人的通病。

如果说晚年的诗是千锤百炼后的结果,那么早年的诗则更多反映诗人的天赋。杜甫写诗很早,“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这些诗没有流传下来,现在能看到最早的大概是杜甫二十几岁的作品,著名的《望岳》就不必说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没有底气恐怕很难写出这样的句子。

很能反映青年杜甫才气的另一首诗是《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杜甫对马情有独钟,写过无数关于马的佳作,无论是真马还是画上的马,也许是喜欢马的神骏吧,而这首诗的好处正在其精气神。“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大宛是汉代西域国名,出产良马、苜蓿、葡萄,郭靖的汗血宝马就是大宛良驹。“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这匹马是大宛名马,身份高贵,自不待言,锋棱瘦骨成,锋棱形容瘦,有棱角、骨感的样子。马应该不能太肥,胖了显得没精神,大概也跑不快,我们可以见到韩干画的马是比较肥的,所以杜甫说“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两只耳朵像削过得竹筒一样,峻字好。风入四蹄轻,古诗是不拘泥于语法的,有时仅仅是一些意象的罗列就达到了效果,这句形容马蹄轻快,脚下生风,应该脱胎于王维的名句“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对于这匹马来说,不存在空阔这个概念,可见它有多快,所以这匹马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杜甫的诗里擅用“真”、“信”、“实”这种加重语气的词,这大概是汉魏六朝诗的传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这句不需要解释,总之还是极言马的快、可堪大用。这种诗是正宗的盛唐气象,不需要多深的思想,多缠绵的感情,好就好在精气神。注意“锋棱”、“峻”、“轻”、“骁腾”这些词,都是轻劲有力的词,用的词可以决定诗的气象、精神。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杜甫的超人天赋了,我非常喜欢这首诗,还有一首《画鹰》的诗和这一首类似,但是没有这一首好。

诗是有门槛的,可与智者言,难为俗人道,但中国传统诗歌是中国文化的精华,而杜甫是中国诗歌的最高峰,大家应该对他有不仅仅限于语文课本的了解,相信“诗圣”绝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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