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孩子粉碎三观也无妨——每个孩子教给妈妈甚多

【一】

徐宇澄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们双双被蚊子咬醒了,于是便在蚊帐里谈人生。

我说,蚊子是世界上最坏的动物,我最讨厌蚊子。

考虑到我们刚被它咬醒,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也不算太武断。但是徐宇澄却不能同意,他说:蚊子不是坏……

我正帮他涂着“蚊怕水”,一听这话不想涂了:那您啥意思?

他说,蚊子如果不吃我们的血,它就活不下去。

想了想补充: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如果你要讨厌蚊子,不如讨厌老天爷。

我问:“那,狮子老虎狼,这些食肉动物,都不是坏动物,对不对?”我想,动物寓言啦童话书里啦什么的,不是最喜欢把这些动物冠以“凶残”、“狠毒”之类的标签么?

徐宇澄果断地说:没有什么动物是坏动物!全部动物都是好的,它们吃肉都是因为没办法。

他又补充:动物在干坏事的时候都不是故意的,只有人类干坏事的时候是故意的。

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浑身正散发着哲理的光辉,也不知道他妈正打算把他的话记下来换稿费。他头一歪,就在“蚊怕水”浓烈的香气中睡着过去。

 

【二】

这天奶奶给他讲了一个中国传说。说有一个人啊,家里穷,神仙下凡跟他讨水喝,他就给神仙在井里舀了一瓢清凉的井水。神仙喝了之后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要是井水能变成酒就好了,神仙满足了他的心愿。几年后,神仙又来了,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说:井水变酒好是好,就是圈里的那些猪没有酒糟吃。神仙这次很生气,说“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没糟”,嫌他贪心,于是把井里的酒又变回清水了。

奶奶讲完这个故事,指出了“人不能贪心”这个伟大的主题思想。徐宇澄疑惑极了:“为什么呢?是神仙要问他还有什么心愿的嘛!而且,猪也很重要嘛。”

奶奶一时无语,我在一边听着却觉得很有点道理。对啊,是神仙要去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嘛,你既然又问,又不让人说真话,你也不能仗着自己是神仙就耍人啊。

当然,我明白,故事是为了给孩子们竖立三观的。像徐宇澄这么没有道德底线的观点我还没听过。还是奶奶三观正,她说:“那人本来很穷的,现在都酒能卖钱,这么有钱还嫌不够,这就是贪心。”

我试图多角度说明问题:“这个人不讲礼貌,他应该对神仙说,谢谢你!然后再提要求。另外,他都那么有钱了,猪没糟吃可以自己花钱去买,不必要求神仙。”

徐宇澄还是不理解:“可是神仙的钱又不用花钱,再给他一些也没关系嘛。那个神仙很小气。”

我隐隐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三】

这事虽然不了了之,但孩子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发现在他们的世界里,对“好”与“坏”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他们质疑神仙,却不谴责蚊子。这与我以前对孩子的想象很不一样。

他们对事物的关注点也与我们想象不同。

有一次睡前故事,我放了一张播音碟打发他,讲的是《小英雄雨来》的故事。讲到日本鬼子走了之后,村里传来了“卖豆腐啦,卖豆腐啦”的声音。这是一个暗号,说明日本鬼子已经走远了。

徐宇澄对这个细节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没完没了地追问:为什么要喊“卖豆腐”呢?如果日本鬼子还没有走远,听到这句叫卖声之后想吃豆腐转回来买,却发现是假的,那怎么办呢?

我们笑了一番,告诉他,村民们安排喊“卖豆腐”的人,本来就是一个卖豆腐的,这样即使日本鬼子算想转回来买豆腐,也不会发现是假的。

他又问了:如果本来就是卖豆腐的人,那他本来就要天天喊“卖豆腐啦,卖豆腐”的啊!他的意思我明白,天天要喊的,自然不能作为一个暗号。

这个问题我们暂时没有办法回答他,当然我们也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问题,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提的这个问题。令我感到难忘的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在一个孩子那里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那本来是打死我都不会注意到的细节。

 

然而细节多么重要啊,细节决定了真相。在文学上,如果为了表达上更加震撼人心而跳过细节,很可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细节几乎大于故事,细节甚至大于情节。

 

 

【四】

徐宇澄不是个机灵孩子,日常生活中尤其笨拙,连裤子都穿不好,经常把三角裤的三个边弄混,把应该穿在大腿的那一边穿到了腰间,然后到了上厕所时才发现,于是在洗手间里一边艰难地褪裤子,一边憋尿憋得跺腿。他还曾因为被子叠得很差被老师罚着连叠十次,“差点晚上都不用睡觉了”。他上课发愣,不爱写字,成绩一般,反正他不是传说中的优秀孩子,但这些好像都没有耽误他思考人生。

有一次,我和徐宇澄一起读到一首民谣:

“高个摘个枣,矮个急得满地跑。高个摘个梨,矮个地上急。”

我也不知这民谣为什么要歧视矮个子,甫一念完,徐宇澄已经抱着肚子笑得直打滚。笑停了,他提问:

“矮个吃不到枣,为什么不吃青草呢?”

我:矮个又不是羊,人怎么能吃青草呢?

他:如果是人,人又怎么能高到摘得到树上的枣呢?

我愣住——也是噢,谁说一定是人呢?

对,这就是区别。我读个啥东西都设想它的描述对象是人,而孩子则认为它的描述对象可以是动物。确实,这首民谣根本没有任何前提说明。当然“摘”字一般是人类才有的手部动作,但如果用于某种动物的拟人写法,也完全说得通。

还有一次他在阳台叫路过的小鸟:小鸟小鸟!我在这!叫了一会儿告诉我:小鸟不理我。

我说当然了,小鸟又不会说人话。

他说:它可以用鸟话回答我啊!——嘿,我认为但凡交流都必须是人话,他则压根没这预期。

 

 

【五】

和每个幼儿园一样,他们也要学《弟子规》。他苦恼地告诉我,他觉得《弟子规》里有些道理他做不到。

“比如它要求我们不能挑食。有些东西我就是吃不下,就像人不能飞起来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

我问他:“比如?”

他说:“比如辣的东西。还有蛋白。”

确实这两种东西他不吃。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他不是一个正在接受文明教育的人吗?他因此受到不少批评。

他苦恼极了,继续深入,给我打了个比喻:“所有的生物都是挑食的,要不然,难道一定要让螃蟹喝牛奶吗?”

他还质疑“一心不能两用”这个词,他说:“如果我打仗的时候光顾着打仗忘了吃饭,结果我没有被打死,却被饿死了,那你说到底是不是一心应该两用啊?”

综上所述,这个既要一心两用,又主张所有生物都必须挑食的小孩,吃饭当然很慢了。为此我想过很多办法。有一次,让他和另一个小朋友比赛看谁吃得快,他毫无悬念地落败了。但是他在我宣布他输了之后,问我:“妈妈,你不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吗?”

自从宇澄开始学成语之后,我看到很多成语,都有一种神思恍惚的感觉。

顾城说,现代汉语像被用脏了的人民币。确实这样,一个经常要写字的人,就更应该对文字有陌生感,这点陌生感,往往是由自己的文盲孩子给的。

比如我去做别的事不理他的时候,他说“妈妈,你又把我淘汰了”,其实他想说:“你又把我抛弃了”,但他用了“淘汰”这个词,更有一种屌丝的无奈感。

他小时候还喜欢把我打字说成“弹电脑”,把“没发现”说成“发不现”,看碟时把“外国片”说成“世界片”,要我抱、不要别人抱的时候说“妈妈才抱,妈妈才抱”,那混乱又简洁的语序里,就有着现代汉语迷人的陌生感。

我曾教他“好男不与女斗”这个词。结果他每次吵不过女生(包括我),就说:“好男不跟坏女斗!”一字之差,解恨多了。阿Q总是有办法。

我要上班时他挥手:妈妈你去吧,祝你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六】

要扮演一个伟光正的母亲角色是多么任重道远啊。有一次我又在伟光正了。我告诉他“和别人交朋友的时候,不要勉强别人玩你爱玩的,应该和别人玩他们爱玩的。”也许我这个观点不一定对,这里不商榷了。宇澄问:“那别人也应该这样,那结果怎么办呢?玩什么呢?那不就是矛盾了吗?”

“矛盾”这个词是他刚学的,他还没来得及学会“悖论”这个词。但是在逻辑学上,他已经抢先我一步了。

另一次我要求他说出我的两个优点。两个就够了,我求他。他说:“第一,你很爱我;第二,你是个说话算话的妈妈。”我听了之后,意犹未尽,忍不住腆着脸要他再说说我的第三个优点。他怜悯地望着我:“妈妈,你如果要我再说第三个优点,你就失去了你的第二个优点了!”

于是我暗自怀疑,也许逻辑跟学识其实没太多关系。我觉得我的逻辑能力之所以会被他看出破绽,不是因为我智商不如他,而是因为我经验太多。经验令我蒙蔽大意,也令我的思维固化、角质化,在很多时候我没有弹性拥有全方位的视角,或者跳出物外。很多时候,犀利和冷静,不外是因为拥有更多方位的视角甚或跳出物外。

 

【七】

徐宇澄顺利地长成了一个小学生。他们的校服是白色和红色相间的。他和他的小堂姐晖晖是同学。

奶奶问他和晖晖:“你们的校服和校徽设计成白色加红色,老师有没有告诉你们为什么?”

晖晖说:“红色是说明我们是明天的太阳,因为太阳就是红色的,白色是说明我们很纯洁。”

这是老师教给他们的答案。宇澄可能上课没认真听讲,他没有附和姐姐,他说:“因为学校里蚊子多(学校靠着山,确实蚊子多),校服是白色和红色的,蚊子就不会来叮。蚊子不叮浅色和灿烂颜色的衣服。”

这种反高潮的思路,其实是可以写出好文章的,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得到高分。

用“子”字造句,晖晖说:“我们一起去摘果子。”他说:“我想快点长大,生个儿子。”虽然不是病句,但是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最不对劲的一次终于到了。有一天去接他,老师看到我,让我等一下,要和我谈谈。我忐忑不安地看到她拿来了宇澄的作文本。上面是老师布置的作文题“我的妈妈”,宇澄在下面歪歪扭扭地写:“我的妈妈什么yang,你自己看。”

虽然,为了配合老师,我也表现出“回去我一定好好整理收拾他”的决心。但是在心里,我暗自想,如果我写稿子能有徐宇澄这样的精神,起码可以保证不说太多废话。

 

【八】

我肯定不是个好妈妈,情绪不稳,又懒惰,全无育儿理论可言。但我有一点还不错:从来不小看孩子。张爱玲不是说过了吗,说她小的时候经常想着,如果把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会如何吓大人一跳。当然,未必每个孩子都有张爱玲那样的聪慧,但每个孩子肯定会有吓大人一跳的地方。

孩子的存在,总在粉碎我们的三观。但是我想,那些被碎掉的三观,碎碎也无妨。人是在重建中长大的,孩子可能就是为了修正我们的童年而出现的。

我也很喜欢看别人写他们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意外。

吾友章红写过她女儿的一个片段。她告诉小学四年级的女儿秋秋,一定要在18岁以前吃多一点,这样就能长高一点,长高就可以俯视别人,而不用常常仰视了。

秋秋毫不犹豫地回答:长得矮也很好啊,长得矮可以俯视蚂蚁。

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迅速地说下去:一年级的时候,我一米二,稍微弯腰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蚂蚁。可是现在,我得跪下去看,好累哦……

另一个朋友陈蔚文,则写过她五岁儿子的一些疑问:

看爸爸剖鱼,问:爸,鱼有舌头啵?

餐桌上有烧鸡,问:妈妈,鸡鼻子在哪儿?

陈蔚文写到:嗯,抱歉,乎乎,这些问题妈妈一个也答不出。因你这些问题,我才发现这世界有多少被我忽略的存在。

我知道这个世界肯定有很多被我忽略的存在,很高兴以后有人可以帮我持续发现,这样,我就可以活得更多、更透了。一直觉得,怎么活都没活透。就像一块被耕过一遍的地,再耕一遍,结果意外地发现了:地里有金子!

六一节到了,为七岁的徐宇澄君一记。

作者:陈思呈,专栏作家,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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