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托尔斯泰式的英雄——《哈吉穆拉特》书评

人人都说读书是一件彻底私人的事情,但有时候我喜欢一边读书一边玩一个无聊的想象游戏:如果不知道这本书作者是谁,我是否还能读完它,或者说是否还能发出现今这种赞叹?

我们对一本书的评价,到底会受到多少其既有地位的影响,我们的阅读经历,在多大程度上会漂浮在他人的眼光之上?

有些书不需要深思熟虑:《红楼梦》的作者就算在市场上卖猪,我也要飞奔过去紧握他油腻腻的双手说:“你实在写得太好了!给我两斤五花肉吧,再来半斤猪肝!”

我不会喜欢任何一本巴尔扎克,我会喜欢任何一本契诃夫。《悲惨世界》前面关于巴黎市政建设的冗长描写会让我非常不耐烦,当然最后我还是会被冉阿让和沙威的选择感动。我必然会一口气读完《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依然会让我深深着迷,宗教大法官那一章依然会是我对“自由”这个词语理解的来源。

我会埋怨《群魔》结构一塌糊涂,情节啰里啰嗦,主角居然书写了一小半才正式出场,但里面的一些句子,即使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的照耀,依然灼灼闪光,比如基里洛夫说:“不,我不相信未来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这儿的永恒生活。存在着一些瞬间,您可以达到这些瞬间,而时间却会突然停止,那时它就会成为永恒。”

如果熬过前面几章冗长的人名和法语对话,我能够进入《战争与和平》的世界,但我会很不高兴托尔斯泰安排娜塔莎发胖的情节,以及最后那三万字评论文字完全是垃圾。阿城也说他读《战争与和平》都不忍心读后面三万字,因为不忍心看一流的小说家变成不入流的思想家。《安娜·卡列尼娜》放在任何时代置于任何人的名下都是堪称伟大的作品,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提了几十次这本书,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安娜在火车上读书那个场景。

和前面这些笃定的答案不同,最近托尔斯泰给我提出了一个让人摇摆游移的问题:我喜欢他的《哈吉穆拉特》吗?

这部小说一直没有出过中文单行本,深深隐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套《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四卷里,我能找到它的原因是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说这是他读过最好的短篇小说。《西方正典》是文学批评界的圣经,所以我先读了这篇《托尔斯泰和英雄主义》,再读了一百页出头的《哈吉穆拉特》,但我还是拿不准这件事:我喜欢它吗?

这篇不到十万字的小说,托尔斯泰从1896年写到1904年,1898年至1901年这三年他中断了这篇小说的写作,查阅大量历史资料,像记者一样询问诸多历史当事人。八年中他几易其稿,而且始终不允许家人发表,1910年托尔斯泰去世,1912年《哈吉穆拉特》作为遗稿面世。

因为涉及高加索战争,被俄国书报检查机关大量删改,一直到1918年,我们现在读到的版本才得以出版。小说的故事和结构都非常简单,也大致和历史相符:鞑靼人哈吉穆拉特本是高加索穆斯林教派领袖沙米尔的副手,因为战功赫赫,沙米尔疑心渐增,扣押其家人为人质。1851年底哈吉穆拉特投诚沙皇,冀望俄国以俘虏交换其家人,并允诺到时会帮助俄国击败沙米尔,但他渐渐发现俄国人不过让其在等待中虚耗时光。1852年4月他痛下决心逃跑,最终被俄国追兵砍下头颅。

托尔斯泰在故事开始前写了一段引言,描写顽强的牛蒡花,“人战胜了一切,毁灭了成百万的草芥,而这一棵却依然不屈服”。牛蒡花又名“鞑靼花”,这样赤裸裸的比喻抒情,简直让人想到我们的《荔枝蜜》,不敢相信这是书写历史和人性的大师托尔斯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复修改的作品。

以赛亚·伯林在《俄国思想家》中说晚年托尔斯泰念念执著的主题:“我们一切困惑的解决之道近在眉睫——答案就在我们身畔周遭,俯拾皆是,昭昭然如化日天光,只要我们不自闭眼睛,不四处瞻望,而肯凝神注目,就会看到清明、单纯、不可抗拒的真理正在瞪着我们。”这部《哈吉穆拉特》大致就是如此:清明,单纯,不可抗拒。

托尔斯泰就是要写一个英雄,或者说他把自己对英雄的全部想象寄于哈吉穆拉特的故事上。与大部分作家以写出人性的复杂为最高目标不同,托尔斯泰在写《哈吉穆拉特》时,不断简化人物性格。在最后一稿中,他删去了诸多可以体现哈吉穆拉特复杂“人性”的细节:他对沙米尔的权势高于自己的嫉妒和恼恨,他对金钱的贪婪,他的自私,他的宗教狂热,他在杀人时的残暴……最后站在我们面前的哈吉穆拉特:勇敢,虔诚,彬彬有礼,眼神宛如孩童,每个女人都爱她;最后哈吉穆拉特被杀,连俄军首领的情妇都要怒斥杀死他的人是刽子手。

(《最后一站》电影海报电影中的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自己就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小说中所写的这段时间里,他本人就正在战场上。1852年在得知哈吉穆拉特投诚的消息后,托尔斯泰曾经鄙夷地称其为“卑鄙的勾当”。但五十年过去,当托尔斯泰开始写这个故事,他把哈吉穆拉特的投降,也写成了一种勇敢,勇敢地选择背叛,却在和俄国贵族的谈话中,坦白自己并不喜欢俄国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救回家人。

和笔下单纯的哈吉穆拉特相比,托尔斯泰自己的转变过程却复杂而难以追溯。对哈吉穆拉特的评价由极低变为极高,也许和他宗教信仰的转变相关。

很多人认为,托尔斯泰晚年接近伊斯兰教,事实上已经是一位穆斯林。托尔斯泰的宗教信仰几经变化,毛姆就曾经说过,托尔斯泰少年时代就不相信上帝了(这里应该是指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但他后来恢复了对上帝信仰,只是这种信仰是通过一种推理达到的。“如果我存在,那就必定有某种原因。而所有一切的最后原因,就是人们叫做上帝的那个东西”,但当时他依然不相信具有人格的上帝。高尔基在1921年《回忆录》中也写过,托尔斯泰递给他看自己的日记,当中有一句奇怪的格言:“上帝是我的欲望。”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在信仰中漂浮不定,托尔斯泰艳羡和钦佩那些真正虔诚的人,焦急等待中的哈吉穆拉特几乎不吃不睡,唯一的消遣是每天骑马散心,但却从未忘记向真主祷告。

与之对应的,则是身为伊斯兰教宗教领袖的沙米尔,在祷告前心心念念的是18岁的美貌姬妾。而号称信仰东正教的沙皇尼古拉,前往教堂不过是完成一种让他厌倦的任务,他厌烦“上帝也象凡人一样,通过他的仆人神父的嘴来问侯和夸奖尼古拉,这些问候和夸奖虽然使他厌倦,但他仍然象领受应得的东西一样领受了。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全世界的平安和幸福都系在他身上,虽然他已经倦于这些事,但他仍然不拒绝”,这就是托尔斯泰所写的沙皇,同样不具备任何复杂人性,他就是一个可笑的胖子,一个残酷暴君。

托尔斯泰一生都逃不开对悲惨生活的审美偏执。他富裕到拥有巨大庄园,却认为财产本身是不道德的,占有财产就是犯罪。他身为俄罗斯历史上无可争议的最伟大作家,却崇拜体力劳动,还自己做靴子穿,虽然毛姆讽刺说“但是他做的靴子质量之差,可以说任何人都不能穿”。他后来还想放弃自己所有的版权,幸亏索尼娅是一个强悍的太太。

《西方正典》里也不无讽刺地说,托尔斯泰一心想殉道,但是精明的沙皇政府总不让他如愿,“因为政府只迫害他的支持者,却从不触动这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圣人和史诗式小说家”。

在托尔斯泰这里,英雄是那些注定失败的人,所以他没有写那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哈吉穆拉特,托尔斯泰的英雄在一开篇就已经注定败局,他不过在投降的屈辱中等待死亡。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哈吉穆拉特》,但是以后再想起“英雄”这个词,我注定会想到哈吉穆拉特那场孤注一掷的逃亡,在牛蒡花中被割下的头颅,他失败却未曾屈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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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图书出版信息:

《哈吉穆拉特》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译者:草婴

出版年:2008-5

页数:544

定价:27.00元

装帧:平装

丛书:插图版托尔斯泰小说全集

ISBN:9787532133161

作者:李静睿,记者、作家。出版有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和小说集《小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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