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另一个他者的故事

故事是由呱呱或啦啦说出的,或两人各说了一部分,拼凑出全貌。那天夜里,呱呱打电话给啦啦,啦啦接了,但非常怪异地不说话。据呱呱说,电话那头只听见有人用指甲刮木板墙壁的刺耳声响。持续了至少三分钟,呱呱才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她们碰面,呱呱问啦啦:你昨晚是吃了安眠药吗?但啦啦坚称她昨晚睡死了,根本没接到这通电话。她们拿出各自手机查看通话纪录。呱呱这边有拨出电话(且是啦啦的手机号码)在一点零九分,但啦拉那边则完全没有已接或未接来电之纪录。

啦啦说,但那时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就是她从自己的床上醒来,走到浴厕坐在马桶上尿尿,开灯关灯,然后走出浴室时,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她床沿拿把大木梳在梳头,侧垂着如瀑长发像鬼片里摆明了要吓人的缓慢节奏那样一下一下梳着。好像有看到脸,非常丑陋,像曾被泼硫酸毁容满是燎泡烂疤那样凹凸乱砾的一张怨念之脸。

呱呱倒抽冷气问那女人确实的衣着、长相,然后上网找出一部鬼电影的女鬼剧照,啦啦说:“对对,就是她。”但啦啦是个从不看鬼电影的人(她害怕),而呱呱是鬼电影迷。她俩拼凑了一下这件事的逻辑,就成了:

一、呱呱在深夜打电话给啦啦,而啦啦熟睡中并没听到那通来电,但这时有个女人在啦啦的房间里梳头,她从啦啦的梦中接了那通呱呱的来电。我们知道梦中人物常被困在作梦者内心投影限制的默片或黑白片处境中,或许梦中女鬼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个性,所以呱呱只听到电话那头刮木板的指甲声。

二、但是啦啦在梦游状况下,梦见了自己的房间,且在同一空间里的另一次元(我们想象每个空间都像千层派压挤了许多薄膜般的平行宇宙,平时每片薄膜里活动的人们,并不能意识到同一空间的他层世界里进行着另一种人生的其他人,但偶尔意外两个平行宇宙沾黏、重叠在一起(想象千层派被粗心鬼压塌了一角),于是原本两个不可能看见对方的灵魂波便相遇了。

三、但是呱呱打去的电话在啦啦真实界的手机却没留下纪录。啦啦梦中的那个梳头女人却接了那通电话。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像哆啦A梦的“镜中异次元”吗?但是住在啦啦梦中卧房的那个女鬼,却是啦啦不曾看过的某部鬼电影里的女鬼(应该也是某个女演员扮装的吧),所以不可能是啦啦记忆残留的潜意识幻影。比较可能是爱看鬼片的呱呱内心的恐惧幻造物。但她是如何从呱呱内心的恐惧深海下的造梦工厂,虚空中建造桥栈、走廊跑进啦啦的梦中去?

另一个故事,不记得是呱呱说的还是啦啦说的,或是是呱呱的“脸友”相约碰面找啦啦作陪,或恰好相反是啦啦和“脸友”约喝咖啡陪在一旁看对方是否诈骗。然可以想象那位“脸友”眼前所见,是惑乱搞混两只大象般的壮女孩,但两个女孩私下讨论,也感叹脸书上贴的照片和本人差距甚大,万想不到是个身高不满一百五十五公分的小个子,职业倒真像他脸书上说的是时尚杂志摄影师,但某些行业之人具有缺乏想象力的标志:他剃了光头,穿了一身阿玛尼的黑衬衫,世界各地跑过——中国西藏、埃及、印度南部、印度北部、意大利、莫斯科……随手拈来都是冒险奇遇,说不完的故事。而他的经历确实古怪精彩,所以并不让两高中女生觉得这男生话多啰嗦。

这个故事是那个咖啡屋下午,许多个故事其中的一个故事。光头摄影师说起有一回他和几个哥儿们去爬嘉明湖。那是海拔3310公尺高稜在线,梦境般的湖泊。登山者通常先在海拔2850公尺高的一座登山者木屋过夜,第二天一早再攻顶。那个登山者木屋有60个床位,通常是几个不同登山队同时入住,有时一晚挤满了上百人像收纳逃难游民的边境小火车站。但那夜就只有他们这一伙八个登山客,入夜后他们喝了些高粱酒,各自选了铺位钻进睡袋。他是被一阵尿意弄醒,但要小解必须走出零度以下的山屋外,必须在睡袋里穿上全部雪衣雪裤、戴上头灯盔,非常麻烦,光想要把身体投掷进那整个大山里的黑和冷,那种在乎地不能体会的畏惧感和小腹里发胀的膀胱又磨蹭斗争了许久,他按了腕表的夜光显示,那时是两点零三分。

这时他突然听见山屋的地板,像有一只鸵鸟那样的巨禽,劈里啪啦来回乱踩(因为是脚爪的凌乱脆响,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翅翼掀扑的破空声),并且极近距离,一个男人绝望尖厉的嘷叫。他说他躲在子宫般的睡袋哩,那个近距离就在脚边的恐怖电影情境,让他像个难产胎儿整个蜷缩紧绷,他妈的绝望的是除了这样想把自己缩成最小最小(最好变成一颗蛋),你根本连逃,或拿根棍子自卫都不行。问题是隔着睡袋,他知道不只他听见了,原本那其他八个睡袋里的哥们儿,打呼磨牙各种呼息声,像瞬间冻结全部成为一种绝对的寂静。那巨鸟,或哀号的男人,或山鬼,或被山鬼正剖肠开腹的男人……那恐怖嚣斗声大约就十来分钟吧,但之后那绝对的寂静却持续了不晓得有多久。他慢慢从一种肾上腺素渐稀散的僵硬状态松弛,一种拟死之恐惧又恢复听见自己的呼吸,动动自己的脚趾,感觉到之前的巨大尿胀,再看看腕表夜光数字,已是清晨四点五十分了。

第二天他们静默地背各自登山包,在一片浓雾中继续往嘉明湖攀登。那段路程他像在一个潮湿、不透光、深绿色的沼泽深处泅泳。他觉得呼吸困难(他想或是高山症?但他连去西藏、青海那些海拔动辄五千米以上的公路旅行,也是少数没有高原反应的体质),头像宿醉一样剧痛。有一段过程他甚至勃起了,整个身体像在一个幸福的春梦里,漂浮、咕突冒泡、各部位独立,完全散架不受意志的结构收束。

途中停下吸药时,他问起他们昨夜的异状(或只是他的幻听),但所有人都听到那大鸟狂奔的脚爪声和男人的凄厉嘷叫。但因为他们都还在山里,所以大家都默契地不愿多提,倒是一个叫阿钦的老山友,似乎对这条山道非常熟,说起一年前在昨夜那山屋里发生的怪事。

当时至少有四五个登山队在那木屋休憩,他也在其中一队里。有一个女孩,是别的登山队的,叫谢淑丽,当时高山症发作,她的队员们便留她在山中小屋休息,其他人继续攻顶。后来陆续有别的山队进驻,在这山里寂静或空气特别稀薄的世界里,人们会有一种自觉渺小而相互依存、帮助的友爱,跟在城市时的人际习惯不同。后来这叫谢淑丽的女孩感觉自己好多了,便整好装备跟着其中一支队伍一起朝嘉明湖出发。

当时人来人往,大家都见到这一幕。但是等到半天后,原本那个登山队一行人下来了,回到山屋,说:咦?谢淑丽呢?然后像屋中其他登山客们问有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女孩。大家说有啊有啊,她不是跟哪个登山队的一起,上去找你们了?但是等一拨一拨的登山队疲惫下来,却没有一个小队是谢淑丽跟着的队伍。人人似乎印象中有这个女孩,有啊有啊,她跟着另一队人跟我们走了一段;另一队人则说,有啊我们有看到她啊,不是和另一队人一起说要上嘉明湖跟你们会合?我们是下来时见到他们的。但人人有印象,这个谢淑丽却像洗衣店伙计传递的一篮衣物里的其中一件外套,不知在哪个环节不见了。

天慢慢黑下了,他们报警,确定当天登记入山的人全都折返了,除了那个谢淑丽。后来他们发动了搜救队,找了一礼拜,也没找到尸体或任何遗落的东西。这个谢淑丽就像变魔术一样从众人眼前被变不见了。

这件事在一小部分登山客之间传开,“嘉明湖的谢淑丽”变成一个像聊斋那样妖异怪诞的空山传奇(这是登山之人在山里过夜时特别喜欢去撩拨的,黑暗另一界面的恐惧和致命吸引力)。就在他们这伙人来攀爬的前一个月,有一个台南的医生,在登山界小有名气,莫名其妙自己一个人,在入冬非登山季的日子,也没穿带足够的寒地登山设备,轻装入山,在派出所登记时说“要去找谢淑丽”,那像是被海妖歌声迷惑而疯魔,最有经验的水手,却将船只撞上乱礁和漩流而自杀。他当然发生山难,尸首几天后才寻获。问题是,这个医生的尸体,在被运下山前,就是停放在昨夜他们过夜那座山屋,他蜷缩于睡袋中的那张床铺。他挑的那个最靠外第一张床位,是他们从来有山难死者大体停放的铺位。

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从分不清楚的呱呱或啦啦跟他说,某一个脸友(光头矮个子)的故事里;又神灯吐浓烟冒出另一坨关于一个寂静登山之境的;一个弄丢(所谓人间蒸发)的女孩的故事;一个不清不楚好像也跟这女孩无故事连结的去寻找她(的永恒在山里徘徊之鬼魂)的老医生死去的故事,然后变成山鬼,变成登山者们噩梦之夜疯狂扑翅乱跑的大鸟或尖叫的男人声音?

这个故事他愈认真回想便像陷入流沙一般忧郁,好像愈摸索故事的瓜藤,便愈感觉不断有原本支撑故事的物件不断流失,却没有交换回修补情感的替代结局。变成虚乏的,不断移形换位的,和本来这个故事主人公更多一些线索或脸廓,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他者的故事。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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