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曾经不知所云的马尔克斯

“不错,你撒谎撒得不错”,看过某人新写的小说后,他母亲这么说。文学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人类轻易受骗的历史,充满了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给人留下印象、让人信服的虚构故事。但是,能写一本让所有人都叫好或者不敢不叫好的虚构书,要靠能耐,也要靠点运气。大多数成名作家都有自己的“畅销时刻”,而畅销的或许是他最差的作品——纳博科夫的《爱达或爱欲》就是一例。有时候,一位作家已经技术纯熟,堪称语言魔法师,突然抛出一本巨著,比如恩贝托·艾柯的《玫瑰之名》,立刻被视为厚积薄发、毫无争议的经典。又有些时候,一位作家本只是“中人之姿”,却因背景比较特殊——出身贫民窟、进过监狱,或者曾在贩毒团伙里蹲点——而被视为不同寻常之辈。

偶然之中,会见出人的势利。过去见过一个治近代中国思想的学者,我想请教他点学问,王国维啦,梁启超啦,他把脸一翻:现在谁还研究他们了,我最近在搞杜亚泉、刘师培。杜刘比王梁更有价值吗?还是说杜刘更容易显摆自己呢?其实读小说很多的人,比如我,也是会挑的,如果我挑那些有名作家不太有名的书出来讲,说那才是no.1,会显出我博览多学,智识上有优越性。比如说,我不屑J.D.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就要称赞他的《九故事》;假如大家都在说《玫瑰之名》,我就单提《傅科摆》。

那么加西亚·马尔克斯呢?有人因为《百年孤独》太红,心生逆反,而力推《霍乱时期的爱情》或其他作品的吗?

有,肯定有。加西亚先生是这样的作家,除了《百年孤独》外,他其他的小说都没那么魔幻,但因为《百年孤独》太畅销、太有名,读者会不适应他那些不魔幻的作品;或者反过来,排斥《百年》的魔幻,而抬高他的现实主义作品。假如诚实地承认自己曾经被《百年》所折磨,假如有幸读过《族长的没落》和《迷宫中的将军》,你可能会真心喜欢那些现实主义小说更为清晰的理路——它们的篇幅遏制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使用冗长句子和意象的冲动。

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处女作在手,想用这篇小文,说说“加氏魔幻”的来之不易。加西亚先生完成《百年》后,任他人如何东施效颦,自己几乎就放弃魔幻了:那套东西太难,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怎样从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本小说集叫《一条蓝狗的眼睛》,无疑是他最差劲的作品,当然那时他才20岁出头,可以理解。集子里的故事,主人公要么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要么是一个已死的、却还在喋喋不休的活人。死中的活,活中的死,这个故事套路始于拉美,红遍全球,模仿者争相设计光怪陆离、骇人听闻的情节。第一个故事叫《第三份辞职书》,一位医生上来就这样说:“太太,你的孩子病势已重:他死了。不过呢……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一种复杂的自动营养系统来延续他的器官功能。只是运动肌功能有点不一样。……我们会负责照看他的生命复活,复活也是以一种正常的形态完成的。这不过是一种活着的死亡。”

荒诞的幻想没有讽刺的意图,却多少有一点神话故事的透明度。那具仍然活着的尸体听到他头脑里可怕的噪音:“这噪音有着光滑的皮毛,几乎无法触摸。”然而,这个活死人仍然想去抓住它,不让它重新钻进自己的耳朵,也不让它从嘴里冒出来,钻过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但是这种毛茸茸的噪音却在他头盖骨内壁上频繁敲打、撞击,冰晶一样的星光纷纷溅落……而主人公仍想逮住它,捏扁它,把它扔到地上踩踏,直到它变成一个普通的东西,一个完整的死亡。起初是软的、毛毛的,然后变硬,接着又成了某种能挤压的东西——至此,有耐心的读者已经被一种琢得很深、研得很细、自我痴迷的幻象所死死困住了。

未来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是从超现实主义实验起步的,如果它能紧贴自己的荒诞内核,超现实主义也会相当出彩,比如马克斯·恩斯特的作品。你可以让图像疯狂变化,变得如同地狱一般可怖,可你也要让它有个中心,失去了中心,地狱本身就不再是地狱了,它会变成一团无组织、无形体的杂烩。早期加西亚制造的混乱全无中心,不知所云的句子像枝丫一样杂错横生,例如这句:“沉默,仿佛大地的所有肺脏都停止了呼吸,为了不打破空气柔软的沉默。”

第二篇《死的另一边》,写的又是活死人的故事,这次围着主角转的不是声音,而是气味。在第一篇故事里主角跟噪音逗了一通,这里,他玩弄起代词来:

他们正在一列火车上旅行/我现在记得(这个“我”不知从哪儿来的)/通过一片乡下/我经常做这样的梦/就像一段静止的人生,撒播着假的、人造的树木,树上挂着剪子、推子还有其他种种不一之物/我现在想起来我得剃头了/那都是些剃头工具。他很多次做那个梦,但它从未在他心中产生如此的恐惧。那里,一棵树后站着他的兄弟,那另一个,他的孪生兄弟/这有时会发生在我的真实生活里/冲他招手示意让火车停下。

一个第三人称的故事里“他们”、“我”、“他”混着用。此外,还可以注意“其他种种不一之物”这类随手文字。还有,就是双胞胎,主人公的另一个自我,兄弟,类似这样的人设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第一部小说集里没命地冒出来。就在这同一段话里,加西亚最喜欢的一个东西——“肿瘤”,他本人正是从1999年起开始被淋巴癌肿瘤夺去健康——也出现了:主人公注意到他的第三根脚趾,不声不响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改锥“且一并带出了肿瘤的脑袋”。当然,这个主角也“温柔地包裹在一种有盖的平静之温暖的气候之中……感觉到他的人造的、日日进行的死亡”。

《三个梦游者的苦涩》,这篇要易懂一些。这个故事,大概是关于一位母亲之死的——确切地说,是她的三个儿子认为她死了:他们说,不管怎样,“她融化进了她的孤独”。另一篇小说“与镜子对话”,一个“曾经拥有这间房间”的男子思考着一位兄弟的死。这个故事再一次在“他”和“我”之间随意切换,结束场面是男子在镜子前刮脸,作者由此得到一个机会,细细地描写了他手里的工具如何往左边、往右边、朝上、朝下地移动。最后,镜中的人像被刮出血了,而男人自己呢,他没出血,鼻子里飘进了一股藏在肉中的肾脏的气味,他感到——“很满足,心满意足——一条大狗已经开始在他的灵魂里摇尾巴了。”

《六点钟来的女人》稍微正常一点,至少有个情节,讲一个妓女杀了她的一名嫖客,诱使一个丑陋的餐馆老板作假口供,这个老板仰慕她,一直免费给她送吃的。不过到了“纳博:那个让天使等待的黑人”一篇里,读者又被搅进了之前的那种晕眩之中,另一个非生非死的角色出场,情节极度模糊。“杓鹬之夜”,呃,彻底看不懂,不过,它倒是第一次给出了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钟爱的主题:动物的奇趣行为。故事里的这群杓鹬,不知怎么的弄瞎了三个人的眼睛。

不知道有几个普通读者能嚼下这本小说集,不过,那些初尝虚构写作,渴望一点动力的人,倒是不妨找来读读:太励志了,它们真的出自那个写出《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之手。《百年孤独》之外,加西亚先生还有太多值得重视的作品,不过所有这些成就,都是从一个真心不知所云的开端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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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新华网墨西哥城4月17日电(记者陈寅)哥伦比亚著名作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17日下午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因病去世,享年87岁。

马尔克斯1927年3月6日出生于哥伦比亚,1961年移居墨西哥继续从事文学、新闻和电影工作。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于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主要代表作有《百年孤独》、《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等。行销全球的《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所有作品中最广为流传的一部。

在平常之日,生命的次第陨落,【谈资·逝者】总会专门撰文纪念,只为捕捉他们身上久存的思想吉光,言语轻微,缅怀厚重,愿共同铭记。

来源:腾讯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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