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最美的眼睛

回忆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那一刻,就是母亲生命弥留之际。我独自守候在她的病榻前,默默地注视着她饱经风霜的面颊上,那无助而异样的眼睛,内心充满了愧疚和无言的痛楚。

  我忘不了13岁那年的深秋。一天半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听到厨房有声响,便循着声音悄悄地走过去。扒着门缝,昏暗的灯光下,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我看到,母亲正从眼眶中摘下一只假眼球,在盆中认真地清洗。那只假眼球泛着亮光,而母亲的脸庞上,一边眼眶塌陷着。我震惊,也害怕,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以为母亲是最美丽的,可一向完美的母亲怎么会是这样?!

成年以后,我才从姥姥那儿得知了整件事。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一个贫困而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偏偏在这时怀上了我,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她一只眼患上了青光眼。这种病在当时还是一种疑难病症,很难治愈。一天夜里,母亲的眼病复发,疼痛难忍,无法控制的情绪甚至使她一个劲地往墙上撞头。母亲被连夜送往医院,医生告诉她,由于怀孕,胎儿汲取了大量营养,要保住这只眼睛,必须做流产拿掉孩子。当时,家人都劝说母亲,把孩子做掉吧,以后还有机会再要。可母亲坚决不同意,毅然决定,宁可失去自己的眼睛也要保住孩子!就在这天夜里,母亲在一家医疗条件很简陋的医院里做了眼球切除手术。爱美的母亲失去了一只眼睛,留下了我。从此,她一只美丽的眼睛被硅胶水晶眼球所代替。

但是,一直以来母亲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透露过一丝有关那只眼睛的秘密。而我,从姥姥那儿知道这个秘密以后,却也在母亲面前始终装作无事一样。

2007年那个多雪的冬天,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去探望母亲。我对母亲说,明天就是您83岁生日了,我们全家是否可以到饭店好好庆贺一下?母亲迟疑了片刻,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喜出望外。母亲一向节俭不喜铺张,没想到这次竟然如此痛快地应承下来。说来也怪,每次母亲在家过生日,全家人缺仨少俩总凑不齐,这次却一个都不少。按照老人的意愿,那天的聚会虽然安排的比较简单,但是相当热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母亲与我们的最后一次团聚。

就在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晚上,大约12点多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中大嫂泣不成声,“咱妈快不行了,快去医院啊……”我懵懵地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立马披上衣服向门外跑去。等我赶到医院来到母亲床前,她已经闭上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举起左手在空中挥 动着。

次日一大早,我们送母亲做了CT,诊断结果出来,医生说是突发性大面积脑溢血。检查结束回病房后,母亲还有些模糊的意识,似乎急切地想知道病情,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努起嘴唇想表达什么。我和哥哥把她扶起倚靠在床边,我俯下身子贴近她的耳旁说:“医生诊断过了,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不一会儿,忽然潸然泪下,似乎感觉到这次是熬不过去了。我们兄妹俩也不禁泪如雨下。

这天夜里,我静静地守候在母亲的床前,凝视着她那只无神而又呆滞的眼睛,往事开始在脑海里汹涌。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都没有向我们坦露关于那只眼睛的事情。此时,我多想把几十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母亲啊!我多想对她说:“妈妈,对不起!其实,我早已知道,是你用美丽的眼睛换来了我……”伏在母亲的床前,我泪雨倾盆。

第三天,母亲的情况越来越差,全身几乎完全失去知觉,我们不停地呼唤,母亲也没有任何反应。我们近乎乞求地请医生再想想办法,争取让她苏醒过来,哪怕是睁开眼看我们一下也好,然而医生也无力回天。

母亲去世后,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只用来装假眼球的盒子。我悄悄地把它装在口袋里,它将是我永远的珍藏。

魏平

《 人民日报 》( 2014年03月22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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