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教皇护照与媒体神坛

(图注:教皇弗朗西斯的护照)

教皇弗朗西斯在护照上微笑着。这本护照是他的祖国阿根廷政府发的,他说,想用这本护照作环球旅行。我立刻展开脑补: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脱下白袍,一把金属探测器在他身上上下扫着,警报器滴滴地响起。“贝尔戈里奥先生,请把项链放到托盘里——此外,您可以除下帽子吗?”

他是个有人味的教皇。但现在,他被誉为一场革命的领袖,无需喊口号,更不必动刀枪,革命默默地在一些流传开去的照片和言论里进行着。去年,意大利著名的左翼媒体《共和报》以大标题刊文:“教皇革命:他已废除原罪”,说基督教神学的基本原则,被这位新任教皇废掉了。约翰·列侬近五十年前引起巨大争议的一句话“基督信仰也不过是一个过客”,看上去正在变为现实:教皇正在摧毁他继承下来的圣殿。

自由左派们将弗朗西斯看作一个……这么说吧,他就像佛朗哥逝后的卡洛斯国王,就像戈尔巴乔夫。梵蒂冈的天主教会是世上背负历史包袱最沉重的一个政治势力了,两千年的风雨一肩挑,即使直属地盘缩成弹丸一块,架子仍在那里。而弗朗西斯——他现在被称为“谦卑者弗朗西斯”(Francis the Humble),如同“狮心理查”、“坚信者爱德华”——正着手掘它的根。他出身微贱,年轻时当过门卫,自己给自己煮面做午餐,他进入教廷之后,他要求教廷多多关怀穷苦人家,这大大感动了自由主义者,甚至无神论者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天主教会在上个世纪的形象经常不光彩。佛朗哥得到了它的公开支持,二战期间,庇护十二世的教廷一声不吭,默认了轴心国的侵略行动。不过后来,人们认为约翰·保罗二世在终结冷战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为梵蒂冈挽回了印象分。是否(直接或间接地)支持独裁,成为人们考察和评价教会善恶的主要标准。转入2013年,梵蒂冈开始对自己下手。《卫报》作者乔纳森·弗里德兰在去年11月说,教皇是左派一目了然的新英雄:当奥巴马的海报在“世界各国学生宿舍的墙上”褪色时,最高教宗仁慈的脸庞可以取而代之了。

当然,教皇公开否定了革命的意图,他说人们所说的那些革命迹象,无非是“青春期的进步主义”而已,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偏左的自由派们宁愿忽略教皇忠于天主教的表达,例如谴责堕胎,他还曾说,同性婚姻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倒退”。美国年头最长的一家同性恋杂志《Advocate》将教皇封为年度人物,以嘉许他对同性恋的同情。更著名的《时代周刊》亦授予他以同等的荣誉,在那一期杂志的封面上,教皇照例一身洁白——他是全世界唯一全年不换服装的人——微笑时的鼻翼线像两个括弧一样兜住了这个人所有的和善。

(图注:《时代周刊》年度人物特刊封面)

父仪天下,万世太平,但有人很快发现了这幅封面策划暗藏着玄机:TIME中的M,两个尖角刚好从教皇的白帽两边露了出来——哇,魔鬼你好,魔鬼请坐。以《时代周刊》的老江湖性子,几乎没人相信这样的编排是无心的。封面报道大力颂扬教廷“否弃教条”,不管如何推敲字面,都看不出反讽的意思,纯粹是呐喊助威。所以这两个角,自当理解为一种叛教的暗示:对教会内部是魔鬼,对天下人而言,则是天使。

“弗朗西斯”并不是理想的译法,按中文习惯应该叫“方济各”。阿根廷人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戈里奥,是第一位选择13世纪的圣人“阿西西的方济各”的名字给自己命名的教皇。据天主教正统说法,阿西西的方济各是富裕的丝商之子,蒙了神启后入教成圣,他毕生与穷人为伴,1219年他跑到埃及,试图劝化苏丹,终止血腥的十字军运动,于是又有了助力和平的美名。现在,教皇方济各也在做类似的事:他到世界上最乱的焦点地区,如叙利亚,尽其斡旋之职。

看到一些比较冷静的评论家写的东西,他们与国内某些时政评论人看待政府的观点相似,认为座位决定了人的行动,不论是谁,不论他是怎样的人,一旦接手了圣彼得创设的宝座,就走不出它所框定的空间及其中形成的规矩。但凡新闻事件,都有这么个物极必反的过程:一面倒的论调达到一定的分贝后,反向的声音就会冒了出来。

的确,教皇方济各暂时还没有支持女性主教的表现,对避孕套、对同性恋婚姻以及堕胎,他的态度和前任没什么两样。那些制造出偶像的人无法否认这一点,但问题是,他们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造物。

塑造或认定一个好东西之不易,使得人们一般不太肯动手打破之。在“代笔门”中,支持韩寒的人未必关心真相如何(当然也不见得有这个必要),只是不肯任偶像破灭罢了,那不啻一场自我的精神毁容;再推远一些,故意对大清洗、劳动营、西伯利亚和古拉格视而不见的人们,也抱有类似的想法,即使就为了不让资本主义一统江湖,也要保持住这一摇摇欲坠的希望。

大多数人活着还得靠希望,而希望总是立足于改变,而非维护现状。奥巴马上台时,因为有个讨人厌的前任垫背,便被看作激进变革的契机所在,上任仅一年,连诺贝尔和平奖都光顾了政绩尚不明显的他,只是为了表达一种厚望:我如此看好你,在你刚刚表露出意图的时候就给你莫大的封赏。而到目前为止,奥巴马的答卷难说及格,当年在他周围形成的众口一词、争相肯定的狂热,早已訇然消散。他丢下的希望,落到了教皇方济各的身上,学生宿舍墙上的海报偶像,自黑而转白。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这条古话在哪里都适用;但在媒体的天下,通常是把人捧高,然后重重地摔下,摔到你龇牙咧嘴,围观者还会撇着舌头说:抱怨啥?你当初不就是大众传媒炒红的?在传媒大众化后,“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成了一套固定的戏码,人红一时,谤诼旋即登门拜访,此种俗套一再上演,观众却乐此不疲——因为每次的主角都不一样。

大起大落,一折再折,“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此类行状暴露出的是媒体的问题:媒体的职能越来越从汇聚不同的意见,转移到无限放大某一种意见,为了迅速赢得眼球,媒体乐于制造一个气球,把它吹大至一定程度后,再轻轻松松一针戳破。在有官媒居中操作的国家是如此,在众声喧哗的民主国家,情形也是如此。

造神毁神,悉由媒体操作,因此作秀就成了必然。为什么今天的名人动辄被指作秀?根源就在于大众传媒,在于那套能迅速将注意力转化为金钱和各种资本的机制。媒体或许做了很多善事,但它的庞大数量,它高强度的商业化色彩,它把每一个角落都摄入镜头的习惯,它召唤来的声音的汪洋,促使逐利的人们学会了表演。每一张说话的嘴,都被描得色彩鲜艳,以至于不像是真的。教皇做出一个个“谦卑者”举动,把自己降为凡人,但经媒体的描绘、渲染、解读,他又成了神。

但这座神坛,要把人颠下来就太容易了。首先是某团体抗议说教皇从未替自己伸张过人权,然后评论家开始分析教皇未能兑现的承诺,接着就是众多爆料:贝尔戈里奥先生曾在门多萨留下私生女一名,他的父亲曾卷入过地方议会的贿选丑闻,而他的两个旁系亲属打着教皇的名义敛财;教皇本人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简朴,他虽然住在梵蒂冈的一间陋室,但他有亲戚手握两座布列塔尼的酒庄,在日内瓦的银行保险柜里,教皇还藏着早年淘来的古器珍玩……

事实上,已经有一波“摔”的舆论攻势过去了。包括《纽约客》在内的一干主流媒体发布的报道,深度分析了贝尔戈里奥在阿根廷“肮脏战争”期间的暧昧表现,这场旨在迫害国内共产党人的运动,当年曾得到阿根廷天主教会的鼎力支持。不过,教皇似已赢下了这第一场考验,名誉基本无恙,显然,多数人更关心他将来怎么做,而非过去干了些什么。

梵蒂冈的光辉很难波及到远东的无神大陆上,我们不太清楚,这个拿阿根廷护照的方济各是去年互联网上被谈论最多的人。就像主席的卡通形象直指人心,教皇亲民的照片也流传于网络:他搂着小男孩,笑得天真烂漫;他在梵蒂冈与崇拜者们合影。领袖们都是聪明人,看得清大趋势。民主时代的红日冉冉升起,美得像一个个搽过胭脂的气泡。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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