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子文:独立电影的下一步突围

电影院的那一块大屏幕,其实是显微镜,尽露不同地方文化生态的本相。

为了拍江南纺织业没落的故事,杭州的纪录片导演单佐龙三年都在一个纺织家庭过年,犹如第二个儿子;台湾导演詹京霖把大陆导演贾樟柯“电影记录社会”的阐释,当做自己继续拍电影的动力;从小跟老人一起长大的香港导演赖恩慈,必须跟拆迁队斗快,才能留下菜园村最后的影像;从缅甸到台湾地区留学的赵徳胤,通过互联网选拔演员,筹组团队,奋力在台湾电影圈闯出一片天,记录家乡故事的《冰毒》代表台湾参赛竞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而信奉电影应该走进生活的甘肃青年李睿珺,却只能在自己村子里挑选和训练演员,但村民表演出众,最后竟走上红地毯,夺取影帝,这几乎让整个西北地区都知道了——独立电影是一件很酷的事。

(《天注定》【英语:A Touch Of Sin】是一部2013年贾樟柯编剧、导演的中国电影,由姜武、王宝强、赵涛和罗蓝山主演,获得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

香港一年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电影节,上映世界各地上百部新片,还有专门推独立电影院线公映的发行商,只要有人看,你也可以发起自己的电影节;但香港电影却日渐萧条,邵氏片场成了一级文物,电影工业创意枯竭,人才外流,无以为继,政府号称推动电影发展,其实只是拨点预算,修多几间电影院,愚弄百姓,敷衍塞责。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邵氏片场系影视名人聚脚地。)

相对照,澳门政府的电影补助可谓相当充裕,但是,在澳门要看伍迪·艾伦的片子,都要特意跑去氹仔,还要出门趁早,否则一不留神就已下线。畸形的社会经济结构,导致文化单一,观众零落。徐欣羡为了学电影,先去台湾再到香港,拍澳门同志生活的纪录片,没人敢出镜,最后只好自己上。

在北京,酷儿影展被官方勒令停办,一班年轻人就改在火车上用电脑集体观影,流动的电影节,荒诞,魔幻,像部电影。另一边厢,单佐龙坚决不妥协,坚持电影应该大荧幕放映,宁愿亲手停掉已有国际知名度的杭州亚洲青年影展,也不愿走到地下——哪怕要付出百倍的努力,也要办一个与国际接轨的影展,这已经变成他的信仰。

相比起来,台湾电影没有什么题材的审查,也有很多放映的活动和空间,而电影人比起港澳,更容易得到电影辅导金,制作自己的第一部片子。可是拍片门槛变低,电影梦容易实现,但却少了“想”说的话,也就是“非拍不可”的动力。台湾导演徐汉强感叹,台湾社会其实还存在大量不公不义,但相对其他地方还在努力说出不让说的话,好像很多东西都变得理所当然,大家都变得不那么认真。在詹京霖看来,根本的问题是:“只在岛内看事情,缺乏国际视野。台湾,好像一个很舒服的乡下。”

有些地方,独立电影成了被说滥了的标签;在另一些地方,却犹如禁果飘香。

詹京霖活跃在台北社运现场,却十分在乎“电影是不是工具”这件事,他独自思考着,问很多形而上的问题,比如看电影的目的是什么?电影在现场要是不见了,那放映的意义是什么?他甚至对社运的目的与手段有所顾忌,你采取的手段所代表的意义,跟反对的对象有什么不一样?其实,社会关怀和艺术创作的关系微妙,相连又相斥,寻找平衡点的过程,也就是独立创作的独特之处。这样的认知过程,也在香港导演卢镇业身上应验。

女性视野更直观直觉,处理社会题材也相对更细腻自然。女导演黄骥自己由留守儿童长大,用电影告诉世人,留守儿童和农村女性孤独的生活世界,但她希望从人看世界,而不是从世界看人。她认为:“中国的独立电影都在表现丑的部分,外人看的时候已经不想看了,觉得它跟自己没关系。但如果它是美的呢?美的东西被破坏很可惜,对吧?”拍女性三部曲,黄骥是希望能尽自力去帮助农村的留守女性,尤其是她们的心理问题。

独立电影也是观念先锋的倡议者和践行者。在大陆同志导演范坡坡看来,有想说的、一定要说的话,同时容得下争论,这两者对独立电影工作者同样重要,否则,独立只是一种虚伪的姿态。擅长以电玩游戏语言创作电影的徐汉强,非常羡慕欧美公共电视已担当时代的先锋,做起行动艺术实况节目,他自己创办的魔兽机造影片频道AFK,已有近二千万点击,希望不依靠传统媒体的自媒体的创作形态。

至少,独立电影保留了一小块空间,还原电影作为艺术。张爱玲在忆述二战时期香港生活的文章《烬馀录》里说,“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

捕捉“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正是电影艺术的动人之处,无论对导演还是观众,那种审美的冲击,始终是无可取代放在第一位的,总有言语无法表达的满足感。与此同时,独立电影记录复杂而多层的社会,有着宽阔而宽容的人道主义。就如范坡坡所说:一个五彩斑斓的社会,应该让每个人有不同的追求,每个人有不同的梦想。电影,也是这样的梦想水晶球。

(“中国酷儿独立影像”的纪录片导演范坡坡[中间],范坡坡是一位很年轻的电影工作者,2007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曾参与组织北京同性恋文化节、电影节,著有《春光乍泄:百部同志电影全记录》一书。)

有这样一批华语青年导演,愿意为独立电影付出青春和汗水,证明了电影的诱惑力。原本因低成本而享有不受商业干扰的创作自由,而如今在华语社会,独立电影已变为在社会的大洪流里,不解风情的自留地,倾听细语,对抗冷漠。

“当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也是张爱玲的句子。未来的路难走,但愿青春总有资本去对抗残酷的时间,并在残酷面前保持卑微,哀矜勿喜。

(《蜜糖不坏:华语80后导演访谈》推荐序,原标题为《倾听细语,哀矜勿喜》)

文/柴子文,专栏作家,文化评论人。先后供职于《南方周末》、《亚洲周刊》等媒体。现供职于香港某基金会。

·氧分子网(www.yangfenzi.com)注:本文来源腾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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