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只为赴一场花约——京都篇

比之奈良的朴拙,京都真是华丽而热闹,因逢着花季,旅馆很是吃紧,原已订好的住宿却临时缩水,七个人只分得两间房,原就嫌窄的商务房里再硬挤一张床,要旋身都有些困难。三对夫妻分房时当然牺牲的是老父老母,父母亲的行李又打在一块,于是一个晚上便为着换衣、盥洗的两头忙,再加上我这多事人瞎起哄,忙乱中竟把母亲擦筋骨的药膏递给父亲刷牙去,害得外甥女笑翻到床下。

一家老小共同出游,始终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尤其对我这个嫁到外地的女儿更是如此,然而眼对眼、鼻对鼻的整日相处,也着实有些考验人,光说吃饭吧!七个人就有七种吃法,其中尤以父亲的“抗日情结”最深,日本料理难以入口外,连日式的中国餐都嫌不够味,因此随身提包里永远藏着两罐出发前一晚自己偷偷做的私菜,一是辣椒酱,一是辣椒塞肉,好整以暇地对付各式料理。其余人的癖好也不见得好妥协,头两天互相迁就的都有些委屈,最后终于决定,逢吃饭便鸟兽散,各取所需也皆大欢喜。

京都的绮丽真是难以形容,名胜古迹的美自不在话下,最不可思议的是川堂巷弄里处处是风情,最热闹的四条河原町周边,有鲜果鲜鱼传统市场的锦小路通,有年轻人聚集的新京极通、寺町通,木屋町通及先斗町通则是成年男女晚间消磨时间的居酒屋集散地。

穿过情侣处处的鸭川,隔岸的四条京阪呈现的又是另一种风情,除了祇园艺妓长驻在此,各式老店也仿佛将岁月拉进了历史,卖和果子的、卖酱菜渍物的、卖京扇艺品的……户户琳琅雅致令人流连不已,连卖冰的“都路里”都有百年历史,它的宇治金时(うじきんとき)是以抹茶碎冰做底,冰上布满了抹茶冻、红小豆、白玉、麻糬,再淋上雪一般的乳汁,最后顶上再堆上三球冰淇淋,好大一碗公的放在面前,在燥燥的暖气房中三下两下就见底了,而且保证连汤汁都不会放过,不过要吃这家的冰品并不容易,因为等吃的队伍常常是从二楼一直排到街上的。

走进花小路通祇园的巷弄里,左右两边都是艺妓的料亭,木造的房子森严严的,等闲听闻不到任何歌舞声喧,若是昼日行经,更觉得有些侯门深似海的肃穆。若往东续行,穿过东大路不远便可见到高台寺,寺前石坪小路南接二年阪、三年阪可至清水寺,往北穿过圆山公园贴着山走,经知恩院、青莲院可达平安神宫,腿劲够的还可再绕南禅寺至哲学之道、银阁寺。这一路行来,绿的楠、粉的樱、洁净的石板路真是赏心悦目,走累了,高台寺前的“落匠”正可歇腿,一边欣赏日式庭院的同时,还可一边品尝落匠特制的蕨凉糕。青莲院的周围皆是蓬硕的樟树,枝芽绿荫直漫到马路上来,南禅寺亦是郁郁葱葱,驻足在山门前聆听四野的天籁,真觉岁月悠悠。

我们一行来到哲学之道时,已有些兵疲马困,但一见到渠岸的樱已蔚然成荫,精神又为之大振,已开至五分的樱,从若王子神社到银阁寺延绵数公里远,走在花檐下惊叹的只发得出啊啊之声,似乎任何赞辞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震撼,外甥女是索性张口吃起花来,对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或许是她唯能表达的赞叹方式吧!

岚山周边除了间歇的樱可赏,大片竹林也是不可错过的。来在落柿寺前,满是田园风土,想象中的武陵桃花源约莫就是这番风景。比邻人家玄关上置着各式陶人陶偶,未上彩的陶器朴拙的令人爱不释手,廊前无人招揽,要付钱连唤了好几声才有人应,这里做生意也很桃花源。顺着步道走去,类此的小铺子还真不少,陶坊、纸铺、艺品店、咖啡馆……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味道,似乎这些店家在意的不是赚钱,而是游客的鉴赏。

东本愿寺离旅馆最近,我们却是最后才匀出时间访游。才进寺院,外甥女又给一群肥鸽给缠得脱不了身,这里的鸽子是越发的张牙舞爪,等不及你撒饲料,已抓得人处处是爪痕,连头发都给扯得快脱离头皮了,要在这喂食,顶好戴个安全帽以策安全。寺内倒很可观,木造回廊迂回在几所院舍间的甚是古意盎然,位在正中的大殿由榻榻米铺就,少说有三四百坪,很是壮观,殿前供的大绳索,是由女子的青丝编就,双手合掌才握得住,虽有些岁月、有些蒙尘,但森森然仍透着一股强大的愿力,不管当初许的是什么,那精诚所至必是直达天庭的。

子弹列车载着我们飞也似地离开这个古都,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怅,是游览得还不够吗?我们已给了京都一个礼拜的时间,平安神宫、醍醐寺、二条城、三十三间堂也都去了,却仍觉得怅然若失。坐在时速二百公里以上的列车,细数过往一周的种种,发现京都真是令人有耽溺的危险,她是如此旖旎古典,却又毫无干戈地涵养着现代人、现代生活,她是如此充满人文气息,却也无碍现代科技文明的发展,无怪乎评鉴世界上最适合居住的城市时,京都仅次于纽约、伦敦,位居第三。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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