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反“全球化”应当怎么反

有感于台湾“反服贸”和香港的“幼童便溺”事件,我想写一组关于全球化的杂感。4月29日赴英旅行之前写了上篇,发表在《大家》专栏时,编辑给题为《大同之前,还要忍受什么》;此篇将台港两事都摄入“反全球化”(全球性反经济贸易自由化)的宏观视角进行分析,其基本观点是:全球化“天注定”是反不了的,或者说抗拒全球化的社会潮流是徒劳的。

接下来我要讲反全球化应当反什么、怎样反才是有效和有益的。

【一、旁观伦敦地铁工会罢工】

4月29日我们到达英国当天,正逢伦敦地铁工会举行48小时罢工(4月28日晚9时至30日晚9时)。这对我们的旅行没有影响,因为这种罢工像在耍小脾气,起因是伦敦地铁公司要关闭260个地铁人工售票处,地铁工会认为这将导致960名工作人员失业;由于没有众多工会支持,构不成大罢工,地铁也只有一条线路完全停运。5月5日我们从外地回到伦敦,又遇前者间歇性罢工;适逢作为世界金融中心之伦敦的“银行假期”,虽是周一而来市中心上班的人本来不多。很搞笑的是,我们的旅行包车上多了两位司机,一个是开车的临时工,另一个是作为公路运输工会的会员,作为不得不“罢工”的司机,他负责坐在前排指路,怎么转弯跑景点。

这种罢工是不得人心的,地铁工会也只是抓住现任伦敦市长竞选时曾经承诺不会关闭地铁售票窗口,要求他不得食言而肥。

这种罢工的实质是反抗现代化(反全球化也是反现代化,不过通常反的是外来资本推进现代化)。但是,觉得自身利益受损的员工并没有去砸自动售票机,而选择罢工是工人的法定权利,此其一;即使这种罢工挡不住地铁售票自动化的最终一统天下,那也是在现有条件下的表达与博弈,以期引起资方和社会对利益受损的失业者的关注,并给予合理的帮助,此其二。所以,这种罢工不能以闹剧或“寻衅滋事”视之。

言归正传。

【二、反全球化应当反什么?】

首要的是反特权。

上篇《大同之前,还要忍受什么》中,我曾引为全球化辩护的《资本主义的道德观》一书的学者观点。该书主编汤姆·戈·帕尔默,在导言中特辟一章谈“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对裙带资本主义”。他说,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是一个生产与交易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法是最高权威,人人都有平等的权利,都有选择、交易和创新的自由;人人都在盈亏信号引导下行事,人人都有享受劳动、储蓄与投资的成果;那些钻营权力、不事生产之徒无法横征暴敛,制造恐惧。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市场经济也是法治经济。

而“裙带资本主义”则使诸多国家深陷腐败与落后的泥潭。在这些国家,某人家财万贯,那么很可能是他手握重权,或者说他很可能同掌权者有近亲、朋友等“裙带关系”;他之得利是以他人受损为代价的。按汤姆先生的说法,“裙带资本主义”也可以越来越准确地用来描述美国的经济——在这里,运营失败的企业可以获得“救市”,而为此买单的是纳税人等等。

但是,勿庸置疑,那些发展中国家,有效的民主与法治制度尚未建成,掌权者及其亲友“近水楼台先得月”,在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过程中,更加肆无忌惮地享有种种先富起来的特权。在中国,众所周知,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将此现象命名为“权贵资本主义”。老百姓通常叫“权钱结合”、“官商勾结”。利用特权,享有排他性的市场准入权,轻松占有土地、矿产等不可再生的资源,而大发不义之财,这些是人们最痛恨的。这些问题不搞市场取向和全球化虽然不会产生,但并不是全球化本身必然会产生的问题。就像没有孩子,当然不会为孩子生病操心,但不是所有孩子必然会生病生大病。

另有一种特权不取决于身份、地位和社会关系,而是政策性的。

非洲商人和电影制版人琼·阿鲁恩加在《全球化资本主义与公平》一文中,驳斥了那些反对让非洲人通过自由贸易参与世界经济的观点,同时批评了那些支持“经济特区”的人,即那些提供特权给外国投资者和本地精英势力的人,认为这种特权政策剥夺了他人的自由贸易和投资权,破坏了平等的竞争环境。她说的是非洲,中国情况有所不同。起初办“特区”,是为了“试点”,第一是为了突破意识形态障碍,减少阻力;其次是为了取得对外开放的经验。随着开放的深入,这种特区政策正在趋于消失。然而,不可否认,特区政策的确是不公平的特权。至于中国特色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从根本上反自由贸易反全球化,也是不公平不人道。那是另一种与全球化本身无关的问题,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和中国古代并不存在。

其次,要反的是自由市场本身固有的不公平,属于学术上所说的“市场失灵”。

对此,我的理解是,市场自由竞争的激励机制,乃基于人的自利本性,否则那些“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试验就不会失败而被视为乌托邦。

这种基于人性“不得已”采用的自由竞争,必然会产生不公平的结果。一是从规则上讲的“赢者通吃”和“马太效应”。以奥运比赛为例,同一竞技项目前十名的成绩相差其实微乎其微,但冠军所得的荣誉与报酬比其他九人总和还多。专利技术就更“不公平”了,许多人都投入了人力和资金开发研究,谁抢得了头筹申请专利成功谁得利,其他同行的研究投入几乎等于打了水漂。所谓“马太效应”,在投资领域表现最明显,造成越有(本)钱的人越有钱,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第一桶金”的重要性。

第二,从财富占有的结果来讲,工业化、现代化和全球化必然会造成贫富两极分化。在农业社会,农业产出和消费的弹性很小,靠生产和市场积累财富很有限——即使占有大量土地,每亩地产量有限,人们的吃穿需求也有限。工业和与信息社会的生产与消费就不一样了。一项专利可以大量复制,成本趋于零而收益近于“无穷大”。好比梅兰芳演技再好,那年头在剧院一场一场地唱,所赚的钱怎比得上孙俪演一本《甄嬛传》通过电视和网络视频技术传播所获得的版权和片酬?

在技术自动化和信息化时代,少数精英富可敌国,而普罗大众却面临失业的威胁。比如伦敦地铁的售票员,再敬业也得失业。法国、希腊、意大利等国家,这些年之所以出现骚乱,与青年人大量失业有很大关系。即使有国家救济,那也只能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提供不了人生所需要的自尊和成就感。

“占领华尔街”抗议者的政治目标并不清晰,参加者大多是通过网络聚集的乌合之众。以下两段表述所流露的情绪,却可以窥见本文上述两种的端倪:在活动的官网上,有一份关键声明这样说:“最基本的事实就是我们99%的人不能再继续容忍1%人的贪婪与腐败。”而对活动持支持态度的自由派人士在文章中表示:“抗议者反抗华尔街的愤怒情绪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华尔街的行为使得上千万的人戏剧性地变穷。”

总之,反抗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公正,一来维护公平竞争原则;二来让全人类共同分享全球化带来的福利。全球化才是正义的,全球化成果才是可持续的。

【三、反全球化应当怎么反?】

承认全球化之弊应当反,接下来还有一个应该怎么反的问题,即手段的正当性和有效性问题。

众所周知,法国与德国曾是世仇,现在却成了欧盟的核心成员国。统一了货币,欧盟成员国的国界对内只有象征性主权意义,对旅行者则如行一国之中。这就是全球一体化的试验区、先行区。但是,英国人却不采用欧元,甚至允许苏格兰公投决定是否脱离联合王国而独立。你能说英国人是反全球化的吗?

英国人是保守而非激进的。对于欧洲一体化和全球化他们顺其自然,不急于求成。中国人不是也有一句成语叫“欲速则不达”吗?

全球化中受冲击最严重的是传统农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很重要的内容是谈农产品市场的对外开放(关税等)问题,区域贸易自由化组织也要谈这个问题。这种贸易协定的谈判,就是全球化过程中的国家间博弈。

韩国农民要求韩国政府保护本国农业,这是他们的“反全球化”,通过向本国政府和世贸组织抗议示威来表达自己的诉求;不久前美国总统奥巴马访问日本,要求日本政府在TPP(跨太平洋伙伴协议)谈判中对农产品减少关税壁垒,没有达成协议。这是美日两国间的博弈。

这种国家间的博弈很正常。需要提防的是煽动民族主义的情绪,阻碍国家间基于平等互利的自由贸易谈判。

中日韩自由贸易区即将启动谈判前夕,中日搁置多年的钓鱼岛主权之争“跳”出来,急剧恶化了中日关系,谈判的气氛不复存在,我想这对中日双方都不是好事。

就在我写此文时,朋友圈传出南京又在上演什么抵制日货、不给日本车加油之类闹剧。这种小玩闹太低级了,除了给买日本车的同胞添点小麻烦,就是让日本人耻笑。

甘地当年反抗英国殖民时,想让印度走传统的自给自足之路,耕织立国。争取民族独立是好的,反经济上的现代化和全球化作为国策则不足为训,他的接班人尼赫鲁虽奉甘地为“圣雄”,却不采用他抗拒现代化的思想。

但是,对于个人来讲,你有权选择抗拒全球化,“返朴归真”乃至退隐山林,过安贫乐道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鼓腹而食,击壤而歌,帝力于我何有哉——多么节能又惬意的生活,只要你做得到。

进工厂做蓝领,进公司做白领,进政府做公务员,身居闹市,享受灯红酒绿的生活,也是你的权利。选择了这种生活,难道就该任凭资本肆虐和权势宰制吗?

你可以行使宪法确认的公民权,来维护你的权益,要求合理的劳动报酬和基本的社会福利。如果相对方没能满足你认为合理的要求,你可以依法维权,包括请愿、游行、示威和通过工会组织起来与雇主博弈,乃至搞“公民不服从”运动。但是,这一切手段都应该是有底线的。

这里,特别要警惕的是民粹主义。挟众而为,自封代表“人民”,或者挑动仇恨,鼓动阶级斗争,将陷民族与国家于苦难的深渊。关于这一点,“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不必多言。所以在台湾“反服贸”运动中,听那些学生说什么成立“人民议会”,讲“站在劳工一边”,不禁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怪怪的。

且抄成语“螳臂当车”的两个出处为结。

一个说,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手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不知退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反全球化”的人,同样也是虽不自量力,而勇气可嘉。

另一个出处是,春秋时,鲁国有个贤人名叫颜阖(hé),被卫国灵公请去当太子蒯瞆(kuǎiɡuì)的老师。颜阖听说蒯瞆仗着父亲是国君,作威作福,蛮不讲理,感到教育这样一个学生十分困难,不知如何是好。

颜阖到卫国后,他先去拜访大夫蘧(qú)伯玉,请教如何才能教好蒯瞆。蘧伯玉说:“颜阖先生,您想教好太子确实很难啊。我举一个例子说吧。螳螂自不量力,自己跑到马路上来,举起双臂来阻挡前进的车轮,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它自己认为这种举动是勇敢的,但是实在没有意义啊。颜阖先生,您的心是好的,但您的作为像螳臂当车一样,您要小心慎重!有些事情不是您一个人能解决的,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作者:鄢烈山,杂文家、时评家。退休前为南方报业高级编辑;现为纪事丛书《白纸黑字》主编。已出版《点灯的权利》等个人文集21种,其中《一个人的经典》获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另著有传记《威凤悲歌:狂人李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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