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广场舞大妈的革命

不断地斗争,不顾一切地斗争,一直斗争到死为止,这是一个革命者的天职。 ——A.布朗基

自从家搬到偏远的城郊,不能像以往那样,频繁且成夜地观赏仅在城内酒吧上演的朋克摇滚演出,我最大的公共审美活动就变成了观赏小区大妈们的广场舞。从她们的舞蹈和配乐里,我获得了绝不逊色于从朋克摇滚演出那里获得的激情和安慰。屡屡,年轻时一听摇滚便受到激励和蛊惑,恨不得即刻组一支乐队躁起来的那种愿望,也一次次复苏于我如痴如醉的心里,真恨不得即刻跟她们一起舞动起来。

然而,绝大多数人跟我的想法不同,他们竟然将大妈广场舞等同为内地儿童在香港街边便溺般的不文明行为。近日有旅法网友拍摄到中国大妈在卢浮宫前广场跳广场舞的照片,未料这条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竟遭到几乎悉数负面的评论,说大妈们将脸丢到了国外,请她们消失云云。这些评论真是不可理喻。

与之对照,另一则报道是有记者在巴黎街头,采访巴黎市民对儿童随地便溺行为的态度,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其居民却纷纷表示,莫说儿童,他们这些八尺高的成人在尿急的时候,也不至于因为找不到厕所而把自己活活憋死。

所谓窥斑见豹,我很有把握,在巴黎这么一个街角旮旯皆散发出尿骚味的城市,即便出于艺术上的某些成见,中国大妈们或还是会遭取一些颇浅的恶意。

那么,每一个为此恶意做出贡献的同胞,请问,你这种情绪源自何处?厌其太闹,还是嫌她们土,抑或太骚?当你匆匆路过,不幸瞥到她们以八女投江般的肃穆表情,伴着“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的歌词,使劲抖擞而不由得面红耳赤时?

在我看来,这铺天盖地的恶意的源头是,她们揭露了其自身,并裹挟着一切嫌弃她们的人的生活真相。在这个被动或主动地将伪善、视而不见和指鹿为马等等自欺活动做为主要精神活动的现世,她们所揭露的真相自然令大众不堪忍受。没错,那些上访的和弃婴的当然也在揭露某种真相,他们所引发的不堪忍受之所以没有大妈们那样强烈,这基于她们的身份及其揭露方式。

方式则是占领所有的街头,跟布朗基和切的区别是,她们还没有开始动用“暴力”;或者说,在她们看来,闹、土、骚恰似精准、凶狠的“暴力”。是的,她们公开而广泛地对公共秩序和主流价值形成冲击,且这革命是从你家开始,从你的床头和饭桌开始,从你的老婆和妈妈开始的,最为深刻,最令人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的一种。

若非要找一个词来概括她们所揭露的生活真相的话,我想是“榨尽”。作为中国目前人类群组中的一支,中老年妇女的第一特征就是这个词——(被)榨尽。“文革”和改革先将她们榨了两遍,然后是计划生育政策、下岗和青年务工者的大移民——这三件历史事件令她们从传统的,以照顾下一代及下下一代为主的家务劳动中脱身出来——自中年就失去了工作,仅有一个的孩子又离家而去。她们的时间骤然宽裕起来。那么,用这些骤然宽裕起来的时间做些什么才好呢?她们茫然极了。广场舞也可以视为她们利用这些时间对自我的审视,她们见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废墟和空洞。

无论身体(性)、社会功能(生产力),还是其精神生活(见识、趣味、理解力),她们皆被榨成甘蔗渣一样的东西。广场舞正是一种渣状的显摆,一种僵尸舞,她们借这种极端的形式来挑衅、冒犯、报复那些榨尽她们的人——鸣枪的丈夫,为她们感到羞耻的儿女,嘲笑她们的话语权力者……进而,她们摇晃着下垂的乳房和臃肿的屁股,恶狠狠地反衬并引申出整个社会的被榨尽状态。

跟朋克借自辱和辱他来脱下虚伪、麻痹的社会的裤子一样,她们看似在向人们展示着自己,实是在向人们展示着人们本身,用刻意的闹,本质的土和绝望的骚,她们肆意地凌辱并解放着所有被榨尽的人。

舞蹈和音乐早于文字,它们是交媾之外,人类借身体对自己最古老、最有效的解放办法。因此将广场舞解释为大妈们的绝地反击,在一无所有之后反而轻盈地,对向人本质处的一次反扑,同样没有什么问题。

说得再具体些,舞蹈这种人类活动首先是用以求偶的性活动;其次是政治活动。与性和政治这两个目的相比,锻炼身体之类装点门面的借口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几乎所有的舞蹈动作都是对性征的凸显和提萃,包括那些看似仅用于政治宣传的门类。

不知大家发觉没有,广场舞的配乐已基本完成从革命歌曲向色情歌曲的晋级,在咬字清晰的《香水有毒》或《小三无罪》的陪伴下,大妈们尽管表情严肃、动作机械,你却可听到她们心底有一头头刚刚醒来的狮子在怒吼。之所以怒吼,因为它们醒得实在太迟,乃至连牙齿都掉光了。那些庸俗歌曲,让她们无比冷漠地攥住了年轻时被限制、禁止的本能的尾声,其中藏着种“汉尼拔式”不动声色的深仇大恨,令人不寒而栗。

最早倡议男女平权的英国女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强调社会与女性之间的相互影响。首先社会刻意为妇女制定出一套有别于男性的“虚伪”的教育体系,令她们“更加无知以维护其清白”,“认为要取得任何权利都必须靠自身的魅力和软弱”。然后她强调给予女性与男性平等的教育是其他平权的前提,否则情况会更糟。基于“文明社会的妇女由于错误的教养而变得如此软弱,以至于在道德方面,她们的情况还远不如听其自然所能达到的程度”,“因此,我要冒昧地断言,在女性获得更合理的教育之前,人类美德的提高和知识的进步,必然还会继续遭受挫折。”

论点不谈,她的逻辑成立。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就这个意思。我一直觉得歧视女性难以理解,你歧视并恶待某个民族、宗教或人种在操作上并不涉及自虐或自辱,但歧视女性?一个人歧视自己的左半边身体?另外,女性自己的意志真就那么容易控制,那么容易嘎嘣一声从人类这个大烧饼上掰下来,而不带一滴血,不连一根筋?

不如说,对人类而言,女性不仅是自恰的,她们就是人类本身。

回到广场舞。时间猝然宽裕起来的不仅大妈,还包括跟她们境遇类似的丈夫们。但中老年男性自古就不干家务,他们自有其应付无聊的一套传统办法。据我观察,不止于像我一样对广场舞蠢蠢欲动,二话不说直接跟在后面扭起来的男性已经越来越多。

再说那张摄自卢浮宫前的照片,它虽已被证明非PS,但尚未证明那些舞者皆来自中国,她们也有可能是黑头发的外国大妈或移民法国的中国大妈,不管怎么说,以上足以证明星火正在燎原, 全世界想要在广场跳舞的大妈们,正在联合起来。

面对各种非议和指责,大妈们一言不发,仅是更闹、更土、更骚地跳着。或源自忠字舞,她们统一的动作乃至着装,暗示了其纪律和团结。在广场,在街头,在楼前,人们仿佛看到一支支不懈操练、日益壮大的队伍,这多么令人心慌。

还有一条新闻,说复旦大学研制出有源定向扬声器,该机器能把声波控制在特定区域,在这个区域内的声波很强,出了该区域,声波就会很弱,甚至没有。其本意似是将其运用于广场舞后,扰民的舞曲将只有大妈们自己能听到,从而还世人清净——却起了“广场舞噪音逼停神器”这么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名字,暗示这发明并非大妈们用,而是供意在逼停她们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更猛烈的音量向她们发炮。

首先,这个玩意大妈肯定不会用,如前文分析,她们不是在自娱,而是在革命,她们再也不会还给任何世人以任何清净了。其次,“逼停神器”的发明和上市有将世人和大妈的敌对普遍化并升级的意思,就此,广场舞本质上的非暴力示威将转化为直接对抗,事态将发生质变,“第三次世界大战”或就此开幕。

(原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来源:腾讯

作者:杨波,《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fanchangshit)”发起者之一。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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