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文革时期的女神冬妮娅

散文家毛喻原先生结了一本集:《再见冬妮娅》,看这书名就知道,某些人又要怀旧了。“冬妮娅”是谁,“90后”以前出生的人多少知道一些,用现在的话说,冬妮娅,那是“文革”一代心里的女神,那时女神没几个,衡定的标准也高,不像现在货源充足,佳丽如织。

女神是女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有点尴尬,她本不是小说所要极力拔高的人物,至少按照五十年代的马列主义阐释,她是为衬托高大全人物保尔·柯察金所设计的。按照那种阐释,冬妮娅应该更像一块试金石,检验主角是不是能守得住大是大非,经得起资产阶级趣味的诱惑。可现实情况却是冬妮娅成了女神,也就是说,那一批十几二十岁的中国男读者(不知道女读者什么感受),刚好吸收了被禁止吸收的、被污名化了的东西。当然,常识告诉我们,被禁止的总是最有魅力的。

与毛喻原同代的文人哈金说,“文革”后半程,几乎每个小年轻都读《钢铁》。当时的背景是,市面上自然没有几种可看的书,在1972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进入第六年时,宣传部终于下令重印两本“文学经典”:一是高尔基的《母亲》,二就是《钢铁》,企图借此恢复图书出版业,缓解读者饥渴,同时也保住对图书出版的监控权——你不出东西怎么能显示自己的控制权呢?大家如饥似渴地去抢来读。爱读书的人,每人设法给自己攒一个类似“私人书架”的东西,再悄悄地交换,结果换来换去,发现看的书都差不多,选择的面特别窄。

阎连科的一篇文章里有这么几句话:“我不知道《金光大道》、《艳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烈火金刚》、《林海雪原》等这些小说属于‘红色经典’,以为那时的世界和中国,原本就只有这些小说;小说也原本就只是这样。就像牛马不知道料比草好,奶比水好,以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原本也就是草和水了。”讲法国“五月风暴”的电影《戏梦巴黎》里面,特奥说他梦想毛主义的革命中国,打破一切旧秩序,实现个人的解放,马修告诉他,中国人解放的结果就是千万人只读一本书。

可读的书太少,《钢铁》就成了仅剩的漏网之鱼,意义被无限拔高。而实际上,在1950年代,《钢铁》这种标准的“红色经典”还被划作初三以上学生才能读的书,到了“文革”期间,年龄门槛才有所下调。仅仅开了这么一个小口子,人们就发现了冬妮娅的脸蛋;爱情,哪怕弄一个单恋对象,都是对俯首低耳、苦挣苦熬的一种赏赐。

看过好几个人写他们的冬妮娅,毛喻原是最诚实的一个:冬妮娅对他而言,最大的意义就是验出自身的保尔属性:“在我看来,她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总想去保住、留住什么的‘贵族小姐’(中国的冬妮娅),而我则成了一个在所谓的共和岁月中总想去否定、反对什么的‘勇敢斗士’(中国的保尔·柯察金)。”意思是,因为有了一个爱的女子(爱情这东西总是私人的,消极的,不革命的),所以我更应该用外在的漠视、淡然和抵抗来应对这个女人和这场感情——对《钢铁》的极左阐释,植入了一个人的内心。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剧照。)

所以毛喻原说,他是这么享受这种从天而降的“赏赐”的:

“我觉得我的生活与我的同学比起来,更具有一种双重、另类、‘反常’的性质。一方面,我把它视为一种天赐恩宠、伊甸美景,是一种人间最应该经历的生活的幸福;另一方面,我又把它看成是一种极不道德、极不体面的属于小资产阶级思想范畴的情感流露,是一种自私自利的非事业、非英雄、非无产阶级式的欲望表达。因为这种做法和我们所受的教育不符,与家长和老师所要求的相背,更是与整个社会所提倡、所弘扬的那种东西相抵牾……”

写冬妮娅的人很多,但坦率地承认自己当初如何荒谬的人,则并不多。我看那些人忆旧,大多在写自己的人性是如何不死不灭,而且春风吹又生的,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处境虽苦、情欲未泯,一个私底下的正常人,至少对社会之不正常有所怀疑。好像革命话语、极左思潮消退之后引起了一股自证清白的大潮:我的良心是抵抗过的,我没有屈服,我的人性还在。爱情故事成了这种自证的主要素材。那代人的英雄情结、冬妮娅情结乃至样板戏情结等等,我都很感兴趣,不过在读他们的回忆文章时,我总是不忘提醒自己:写这些东西并发表出来的,是极少数已入精英阶层的知识分子,他们可以诉苦,也可以诉甜,无论记忆怎样修改,都可以形诸圆润动人的文字。

所以,毛喻原的坦率仍是有价值的,既没有美化自己,也未美化“冬妮娅”,仿佛有个女神主动投怀,证明了自己多有魅力似的。他的追悔见于字行之间:“不知是由于自己年轻无知,还是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毒太深,反正,自己想做的、该做的总是与实际所做的南辕北辙、截然对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想给女神写封情书,结果却鬼使神差地写成一篇战斗檄文《农民颂》,高调颂扬了“黄昏的暗影中,那躬身耕作的人”“幽深的山谷里负荷趔趄的人”“日落的坡地上洒汗挥锄的人”。回忆这等一二三四的糗事,而不是讲如何在政治高压下发展出秘密的、心向自由的爱情,需要一点勇气。

大概十四年前,文艺和出版界“大炼钢铁”了一回,一批新版本的《钢铁》印制出炉,社会上发起了“盖茨和保尔谁更伟大”的大讨论,《钢铁》还被改成了电视连续剧播出,男女主角都用了早就告别了“红色时代”的乌克兰演员。为了顺应形势,电视剧让保尔和冬妮娅在一起了:肉食者们终于承认,革命与爱情可以并存,否则太对不起吃糠咽菜、爬冰卧雪的革命者了。

关于冬妮娅故事,另一位那个年代出来的知识分子蔡翔,说过一段极透彻的话,他说,这类故事很可能掺杂了一些挪用、错觉和幻想;爱情的作用,与女神的交往,在回忆中是被夸大了甚至虚构了的:“我想,当年工人的位置是很尴尬的,他们的命运和一段历史复杂地纠葛在一起,当这段历史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抹掉后,他们自己的‘故事’也就没有了合法性。而且,慢慢地,别人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故事。所以,到了后来,许多人看《骆驼祥子》,记住的往往是虎妞,忘记的是祥子。”

为了给自己的命运作合法化处理,虎妞和冬妮娅都成了女神,因为苦大仇深的男主人公同“革命”一样,已经从公共话语和意识形态体系里卸载掉了。但你会觉得《再见冬妮娅》是毛喻原自己的故事。曾经“毛左”的他,对自己荒谬的个人历史采取了诚实的态度;任何人想要救赎自己,就得从诚实开始。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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