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鸰:“无名氏”的生命尊严——评贾樟柯的《天注定》

小象霍顿每天在森林里过着快乐的生活。有一天,一粒尘埃飞驰而过,想象力丰富的它竟然听到尘埃上传来呼救声。无论大家怎么嘲笑它,霍顿坚信,尘埃上有生命。

“虽然我们看不见,但并不表示他们不存在。”“A person is a person, no matter how small (生命就是生命,无论多么小)。”霍顿是对的,在那颗随风飘荡的尘埃里,有一个Who-Ville(无名镇)。在这个无名镇上,生活着无数快乐的居民和一位尽心尽职镇长,他有96位女儿和一位儿子,可以同时端97杯水给孩子们。

贾樟柯的《天注定》

可是,他们的世界太小了,没有人听见他们知道他们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他们面临的灭顶之灾:一阵风一片落叶一只蚂蚁,对他们来说都是难以预测与难以抵挡的天灾。幸亏,小象霍顿听见了。

不知为什么,贾樟柯的《天注定》总是让我想起这部根据苏斯博士的儿童绘画书《霍顿听到了无名氏》(英文原名为“Horton Hears a Who”,通常翻译为《霍顿与无名氏》)改编的动画片,觉得导演贾樟柯便是小象霍顿,当那些卑微如尘埃的生命在我们面前飞驰而过的时候,似乎只有他听到了那些无名氏的声音,并认真地展现给我们看:“A person is a person, no matter how small (生命就是生命,无论多么小)。”

《天注定》一共讲述了四个人的故事:

姜武扮演的胡大海,是山西一位农民,因不满村干部和煤矿老板的受贿贪污,上告无门反被殴打嘲笑,最终用枪把这些“动物”杀了;

王宝强扮演的三儿是四川某个村庄的青年,村里的年轻人多出去打工。三儿也不“例外”,常年在外持枪杀人抢劫钱财,然后将钱寄回家;

赵涛扮演的玉儿是湖北一位贫家女,在一家按摩店做前台,恋上一位有妇之夫,却得不到婚姻,并被对方妻子当众殴打。在上班的时候,又被客人殴打最终抽刀杀人;

小辉是刚到东莞打工的湖南少年。在一次上班途中和工友说话,导致工友受伤不愿承担责任而逃走,换到一家夜总会上班。喜欢上了一位小姐但爱情无望又逃走,再到另一家工厂上班。接着被过去工友的找到,又无力再给家里寄去一分钱,最后从宿舍一跃而下。

稍微关心时事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四个故事取材于曾经轰动一时的胡文海案、周克华案、邓玉娇案以及富士康跳楼事件。

在看过几位作家新闻串串烧的小说后, 在看《天注定》之前,我不敢有过高期待。我甚至还坚定地相信本雅明所说,“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在媒体发达的今天,小说似乎已经一次一次败给新闻了。难道电影就会好些吗?我不敢肯定。因此,在看《天注定》之前,我便在脑中划了一根警戒线。

然而,这次我多虑了。在整个观影过程中,我不仅忘记了这些故事来源于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而且仿若看到本雅明所推崇的传统艺术的“光晕”。虽然,本雅明认为这种光晕不太可能在机械复制时代的电影艺术中存在,但我却在《天注定》中却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种独特的本真的光晕:虽然这个光晕是如此压抑悲愤,却充满了生命的尊严,每一条独一无二的生命的尊严。

很显然,与新闻事件不同的是,出色的讲故事的人贾樟柯毫不在意情节的完整,而是通过充满张力的细节,不动声色地展示四位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人,如何在各自生活中一点一点丧失自己的尊严,最后在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之间,选择了一条相似的路:杀人,杀了别人或是自己。这种相似的结局,让四个不相干的故事,有着某种内在的逻辑统一性,莫非天注定?

也正是这些细节,不仅让这四个荒诞不经血腥残忍的故事变得合情合理充满人情,也让四位杀人者充满尊严:

胡大海活脱脱是一位逼上梁山的草莽英雄,在“林冲夜奔”的戏台后面拿起了枪;

独行大盗三儿杀起人来心狠手辣,却在满天的烟火中,觉得“只有枪响的那一下才有意思”;

玉儿像所有女孩一样,渴望有一个好婚姻,却成了失败“小三”,无处可逃的她只有躲在一辆灵蛇车上,接受另一位沦落人递上的一块纸巾擦去嘴角的血;

流水线上的打工少年小辉,既无力负担工友的医药费,更无力负担爱情,甚至无力负担家中生活。

为什么四位有情有义的人会如此呢?三儿在别人拜神的时候,点了三根香烟拜鬼:别怪我。要问就问老天爷去吧。莫非天注定?

在中国当下导演中,贾樟柯是少有的有着明确责任感的导演。他曾说道:“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去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一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三峡好人》希望赋予那些低调的不华丽的最平实的人以尊严,同时也赋予了导演本身的尊严。”

很显然,《天注定》依然延续了其电影的主题与责任,只是这一次,贾樟柯将镜头对准了那些杀人犯,对准了那些杀了别人或是杀了自己的杀人犯,赋予他们以生命的尊严。因此,与贾樟柯过去电影《小武》《世界》《三峡好人》相似,《天注定》似乎依然可以轻易贴上“写实”“人文关怀”“底层人物”等标签,以及“暴力”“荒诞”等标签,但这些标签似乎并不能解释贾樟柯电影的独特性与魅力所在,反而抹杀了那种独特“光晕”,因为能贴上这种标签的作品几乎泛滥成灾。

在台湾接受采访时,贾樟柯说,电影的细节与想象其实并非来自新闻事件,“主要来自访谈与自己的生命经验。在剧本写作过程中,他一方面深入东莞的流水线工厂,采访类似事件的当事人,一方面基于对农村的理解来想象。他说,出身山西农村,他完全可以理解大海的行为动机,‘因为那就是我家乡的故事。’而全中国的农村都很像,年轻人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村里衰败只剩下老人小孩,‘回来乡下真的没意思,除了打麻将、打架,还能做什么?’”

深入访谈与生命经验,这或许能够解释《天注定》为何如此真实,但依然不能使我感到满意。当无名镇所坐落的那颗尘埃飘过的时候,森林里许多同样善良的动物也在场,只有那头憨憨纯纯的小象霍顿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并给予那些看不见的小小人以同样的尊敬。为什么霍顿听得到?为什么贾樟柯听得到?

电影《霍顿听到了无名氏》有着一个美好的大团圆结局:无名镇上所有的小小人一起大声喊:“We are here! We are Here!”,并用尽各种办法让声音变得最大,终于,这个声音被霍顿的世界听到了,这不仅拯救了霍顿,更是拯救了他们自己。

《天注定》结尾却不尽悲凉:玉儿从湖北来到胡大海的山西,隐姓埋名,回头,亦笑亦哭地看着古老戏台上的那一出永不落幕的“苏三起解”。谁来拯救他们?莫非天注定?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罗四鸰,70年代后生人,现居波士顿,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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