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纵横阡陌】
不少朋友记得因不可抗力而中止的“读品”项目，迄今都偶有师友来函谈及此事。果壳网的姬十三甚至情意款款要提供平台和资源试图复兴，但我说这就成传奇算了。但凡传奇，总有些东西要留着传下去，我就说说这最值得传下去的东西里其中的一种吧。
“读品”源于我们对媒体书评的不满，以及对学术书评过度学术化而够不到普通读者的不满，这双重不满迫使我们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中间道路。持学术化写作的理路，但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这种方式据说已经影响了很多后来者。
当时在虚拟编辑部里讨论最多的，无非是“纵横阡陌”的写作手法。所谓“纵”，就是将一本书放在作者自己的写作历史里去看，到底有什么变化。所谓“横”，就是将一本书放在相同主题的书里头，去看看有什么新见。如果有能力的作者，就可以将两者结合起来，提出自己对该书的见解。从而避免单纯的介绍或者是吹捧。
这个“纵横阡陌”的原则，在大部分学术书评里都得到坚持。接下来无非是语言上的工夫了。只是在我看来，文采斐然这件事有很大的偶然性，强求不来。对理性的社会科学而言，说清楚是第一位的。说清楚了之后再有文采，那是锦上添花。光有文采情感，逻辑混乱说理不清的，在我看来都属于等而下之。
《大家》专栏里当前有很多此类作品，逻辑不够情感来凑，在此不多赘述。因为反过来这些情感充沛的作者照样可以批评我的这种说法。从逻辑上我当然应该避免声称“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2.分解步骤】
有了“纵横阡陌”的原则，那么到底具体的步骤是什么呢？我最近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说是我写了不少严肃的书评，有没有什么诀窍。我自己倒不认为这是多严肃的事情，也有不少人揶揄我的书评，称为“翻书党”。作为翻书党的主席，我已欣然接受这一光荣称号，并且将翻书事业不断壮大中。因为反正你也很难去说服那些认为自己永远正确的人，不如自己前行就好了。
当然，正如我反复强调过的，读书写作这件事你不能看得太过神圣崇高，这和喝酒吃肉一样，只是个消费行为。一旦去掉了这自我期待的“严肃化”之后，就有助于创作“严肃书评”了。
另外诀窍这件事责任重大，我觉得还是谈谈我自己基本上是怎么想的，怎么写的，然后你看着用，会显出我翻书党人更平易近人的那一面。我就把我回应朋友关于严肃书评创作诀窍的信复述一遍。
好了，现在假定你对“纵横阡陌”一无所知，因为这属于刚刚打头开始读一本新书。对社会科学领域而言，不管多大多厚的书，都有一个核心的问题要回答。（具体的例子可以参见《从单向度走向多向度的人》以及《兴于包容，毁于榨取》）
找到这一核心问题，问题总有两头：“因”和“果”。举例来说，我和黄亚生编著了一本《真实的中国：中国模式和城市化变革的反思》，这里面的一个最重要的核心议题是“城市化”，那么什么会影响城市化呢？当然有很多因素，但中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农民工”。所谓人的城市化这个“新型城市化”，无非是一个如何将农民工变成城里人的老问题。这里面又有一个核心的议题是“户籍制度”改革，显然这就成为要讨论的重点。
我这里不展开讨论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带你认识一个真实的中国》。这个例子无非要标明怎么去寻找一个问题两头的变量。学术界称为自变量和因变量。经济学界从亚当·斯密以来最要紧的一个问题就是经济增长，在确定经济增长为因变量之后，就需要去看哪些自变量影响了经济增长这个因变量。古典模型多讨论资本、劳动力、土地等要素。但新近的研究发现，即便固定住资本、土地和劳动力，制度的变化会导致经济增长产生巨大的差异。在其他条件类似的情况下，如果经济增长的差异仅仅是因为制度的不同，那么至少可以得出制度对经济增长有很大的作用的结论（《兴于包容，毁于榨取》）。
这里当然是假设一般而言，作者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逻辑错误，那么你可以批评或者评论的就是因变量和自变量的设定了。比如说什么是“经济增长”，这个简单的概念，其实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看法（横向比较）。在经济学内部也不一定有统一的意见，大部分宏观经济学家会同意用GDP或者人均GDP等类似的指标来衡量，但也有人认为要考虑环境因素，还有人认为需要讨论的真问题是人类发展指数（HDI），这就属于从因变量入手的批评。
其次就是从自变量入手进行批评，比如说制度这件事到底对经济增长有什么影响呢？Acemoglu等人说包容性制度促进经济增长，榨取性制度压制经济增长。那么到底什么是包容性制度，包容性制度对经济增长起作用的微观机制又是什么？中国的制度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被界定为是榨取性或者包容性制度？
这样一来，就有两方面的批评可以提出来（分别是自变量和因变量）。与此同时，也需要兼顾我之前提到过的“抽样、因果和一般化”三原则（参见《小城镇往何处去：重读费孝通》、《大小城市的实证论法：讨论城市大小时，你在说什么》，以及《抑制生育论错在哪里》）。尤其是两个变量之间有关系，不一定是因果关系。即便有因果关系，在多大程度上站得住，能够被推广到更大的范围，也需要谨慎。所以你讨论的时候，就可以原原本本地说出自己在这几个方面的疑虑。大体而言，严肃的学者会仔细考虑这些问题，已经写明了自己的顾虑，但这不能阻止你从学者未考虑过的角度提出新的见解。
【3.轻松指南】
所以一篇严肃书评的分解步骤大致如下：
首先，找出核心问题；
接着，确定重要的或者是你想谈的因变量和自变量；
然后，分别对因变脸和自变量展开讨论，尤其是变量选择和衡量的细节（倒不是要显示你有多深刻，只是这么写会比较方便，能写得出来而已，要记住我是在写一个严肃书评的轻松创作指南）；
再次，讨论相关性与因果性问题，不仅要有微观机制，还要讨论一般化问题，也就是这个结论吧虽然很牛，但有局限性；
最后，写得多了，就去“纵横阡陌”，这样你的格局就上来了。我一直认为写作这东西，格局视野为先，文采修辞不可强求。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李华芳，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专栏作者，书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