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家家都有自己的历史——评《天晓得》与《荷尔蒙》

将《天晓得》与《荷尔蒙》放在一起合册出版,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为啥子恁样说?如果只是《天晓得》,作者是石头妈妈,是我的长辈,我写这篇序就比较缚手缚脚,又不敢推辞,又要表示尊敬,末尾还要署“晚辈杨早敬序”,搞不好就是一篇石头爸爸最讨厌的官样文章。

有了石头的《荷尔蒙》作陪,我就可以多一点打胡乱说。事先声明,本序中的一切褒奖归石头妈妈王晓天老师,有里扯火的地方,都怪她的小儿子石头,读易洞洞主邱小石,把我带挈歪了。

 

石头自己说,他是一个四川话说的“讽讽”,用另一句四川话说,就是比较“扯”。这两个词咋个翻译成普通话呢?二?不对。轴?也不对。只好借一句粤语,跟“无厘头”差不多。

我没见过他写过一篇长的啥子东西,他的微博永远没有标点符号,只用“/”区隔句子,搞得像版面没给够的现代诗。他发朋友圈又不搞这一套,可见不是习惯,而是搞怪。《业余书店》有一些稍长的千字文,但石头最擅长的还是散打,比如《事B》,二十几件事凑成一篇文章。更比如说《逗猫惹草》,完全是《论语》的写法。

(《大家庭》,张军刚,油画。)

你可以说这是因为石头的当行是广告,传播需要精炼,需要有句无篇。我却认为这说法是倒果为因,石头不是转行搞广告(他大学专业是食品工程)才锻炼出这种特质,而是他有这个天赋——从生活中打捞出有趣的碎片,记录下来,呈现出来,就是喜剧化的生活。

石头长相比较憨厚,而且他说话最常用的表情,是皱眉凹脸地对着你,很认真地说一件他觉得很荒谬、很无聊的事,最后总能将世事描绘成一场黑色喜剧。前几天我与石头爸爸陪一个老乡去洞里,大家谈起北京该死的雾霾,石头说他有一个治霾的设想——每天早晨起来,全北京的人都往东边吹气,说不定能把霾给吹走。“为啥子是东边?”“因为西边有山,霾会过不去……”他突然变得很沮丧,两条眉毛垮起:“霾都吹到东边来了,我们这儿的房价肯定就不行了……”

我们那个老乡是个小姑娘,正在北京大学读物理学硕士,头一次见这位大哥,不知道作何感想。她如果读过《荷尔蒙》,就会知道这是书里的典型风格。

随便举一例:

 

逗带猫去踢球。

教练问猫:你妈妈怎么没来啊?

猫抬手指着逗说:

他老婆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逗是石头,猫是他儿子敢爷)

 

再举一个夫妻间的:

 

逗坐火车从南昌回北京,七点半快到北京的时候给草发短信:

“有一个女的,从我六点半起来一直到现在,一直在化妆,她以为一下车能见着毛主席啊?”

草回信:“你看她那么久啊?”

 

这些都是真实的对话,也莫得好特别。但是,孜孜地把它们记下来,还整理,还传播,自己印一本,豆瓣上传一本,现在还要正式出版,可能只有邱小石邱总干得出来。

看完《荷尔蒙》,你会觉得这一家人,简直是演情景喜剧。这就对了,将生活喜剧化,是一种本领。一般人叙述自己的生活,不是得意洋洋,就是苦B兮兮。能将生活喜剧化的人,是因为他能从得意与苦B中,看出人生的荒谬感来。

天赋绝非凭空而来,《天晓得》再次证明了这个道理。这两年写家史、个人史蔚然成风,但在我看过的这些“史”里,出版的没出版的,我特别喜欢石头妈妈的这些篇什,还找石头要了几篇发在《中堂闲话》上。《天晓得》里,最打动我的石头妈妈叙事的态度,还有记录细节的能力——果然天赋渊源有自啊。

石头妈妈当然不是讽讽,也决不无厘头。但她很会过滤生活,表达记忆。比如《工作调动》那篇,在中国长大的人都能体会(到今天我们的一生还要办103个证),随便办一件正常无比的事,总会在握有权力者之间,像踢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水浒传》里戴宗对宋江说:你就是我手里一件行货!我想中国人多多少少都当过行货。

不过石头爸爸妈妈经历过的年代更荒谬些。他们受制于严密的行政体制(你没有选择工作与居所的权利),没有人在乎两地分居想儿盼夫的苦辛(“你二十五岁就结婚了,好多人在你这个年龄还没着落”),要碰运气地等待一纸调函,可即使中了彩,这边要人,那边也同意放人,过程仍然是厉经磨折,隆昌富顺八十多里路来回跑,最后一关,却发现“领导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所幸的是学校公章在教美术的胡老师手里。可是胡老师也回自贡巿乡下的家,家在哪里呢,说只有回自贡巿区的王主任知道”。

但总算有了盼头,神奇的事有了神奇的解决:

 

第三天一早明熙出发去自贡顺利找到王主任问好了胡老师所在地,只知一个小地名,亏得明熙问路找到大方向径直前往,凑巧的是那位老师出门赶集竟路上遇见了(他们过去是认识的),胡老师不是领导却管着公章,明熙自己为隆昌二中写了同意我调动的信件,胡老师在上面盖章,同时在我的申请函上签署同意并盖章,明熙如获至宝赶回富顺。

 

看到此处,我不禁要庆幸那时的中国还是熟人社会,不然一无地址,二无电话,跨县市找人岂非大海捞针?写到此处,仍不免是个人或家庭的小悲欢,更有意思的是后面一段:

 

这天下午看见李征和余策彰二位老校长,我抑制不住内心欢喜把调令给他们看,我以为他们很高兴,没想李校长说你不要走我们想法把你爱人调过来。我一下眼泪夺眶而出,你们帮忙,你们在位时没有做到,现在权力都没有怎么可以呢?但我相信忠厚的李征校长说的是真心话。有意思的是管公章的人有权力,而我的调动是由一个普通的美术教师和一个下台的法院院长决定的。因为他们手里有公章,即官印。

 

调动是以喜剧收场的。石头家终于团圆。但这篇记录的意义并不因此而减弱半分。正因为它是如此平凡、个体甚至渺小,它更代表着发生在千家万户的悲喜。为了从权力的桎梏中挤出一点空隙,为了增加一点选择的自由,离合家的幸福再近一点,中国人需要付出多少的耐烦,积攒多久的人品,等待多大的运气?

作为叙事者,石头妈妈表现出了那一代人罕见的自制,没有任何的评论与引申,把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天晓得》十七篇文字,都是这样的写法。这种写法,反而扩大了个人史的公共性,即使是异地异代的读者,也能从文本中收获自己的感慨。

《天晓得》与《荷尔蒙》是一家三代人的生活记录,两个文本之间的映照与致意,也常常让人忍俊不禁。石头妈妈用一篇《与荷尔蒙无关》颠覆了石头的命名——如果“荷尔蒙”真是医学意义上的解释。

而按我的疏解,“荷尔蒙”可以解释为“(父母)负荷着你(指儿子)人生启蒙的责任”,这样比较符合全书的主旨,我以为。像石头写的那则《告诉儿子的事》题记:

 

真正能促使你理解个体差异,

是你一手调教的子女也和你意见不一致而无能为力。

知识之外的教育可靠性都不高,

顺其自然,各有各命。

作为父母,学会放弃。

 

另有一则说到石头不喜欢敢爷的某个朋友,但纠结于该不该告诉敢爷。他不仅仅是怕敢爷不高兴,更是不愿意过多干涉儿子的生活。可是不说,似乎又背离了将自以为正确的价值观灌输给儿子的责任?在中国的家庭教育环境中,这是一份可贵的纠结,因为我们看到过太多替儿女做主的父母,太多强加一己好恶于后代的父母。

与儿子的交流,要告诉儿子的事,并不止于幽默与戏谑,趣味与调侃,同样有催人泪下的艰难往事,像这一则:

 

逗的哥哥在珠海开了间广告公司,逗投奔之。

逗什么事情都干,给公司员工订饭、校对、出片、快递、盯印刷厂。

甚至,催款。

有一个生产八宝粥的客户欠了很久的钱,要不回来。

逗就到那客户家里去催。

逗从下午两点坐到晚上八点,一动不动,连厕所都不上。

眼睛就盯着客户,客户四五岁的儿子只要出现,逗就盯客户的儿子。

客户实在没法了,就给了钱。

郊区,天黑了,没出租车,好心的客户要送,逗不敢,拿了钱消失在黑夜中。

猫要记住的是,如果那个客户死活硬是不给钱,就算了。

 

还有自省:

 

逗刚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在一家生产奶制品的企业工作。

有一家广告公司帮助策划了一个活动,说如果逗说服企业搞这个活动,就给逗1500元回扣。

1500元!当时逗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不到200块。

活动准备前后一个月,逗紧张死了,睡不着觉。

活动当天,也算成功,但逗的心思完全漂浮在空中。

那个广告公司的人也还实在,在活动间隙的时候,把逗拉到厕所给了逗钱。

逗再遇到同事,就不敢看对方了。事隔两天,逗就从单位辞职了。

从此以后,逗再没干过这种事。

猫要记住的是,人性有漏洞,也应有羞耻之心。

 

敢爷今年十六岁了,他怎么看这本《荷尔蒙》?他能接受多少其中的微言大义?我相信石头夫妇其实没什么信心,但是,敢爷有自己的天地,形成自己的三观,这不是一件坏事。我很尊敬的一位前辈女学者说过:儿女未成年前,父母应当是一堵透明的墙,帮他们挡一些糟糕的东西,但尽量不让他们感觉墙的存在。

成年了呢?成年了父母只负责一件事:他们受伤了,接住他们。

《荷尔蒙》里也有敢爷的一些日记,还有诗。“前半生,父母养;后半生,老婆养”的“理想”或许该看成童言笑谈,比较有意思的是敢爷这则《怂蛋》:

 

我们做到的不应该是去适应教育体制,

我们应该试着去改变它,尽管我们可能等不到改变的那一天。

否则,当我有了孩子的时候,

当Ta问我有没有去尝试改变教育的时候,

我却说出一个"没",

Ta绝对会嘲笑我,心里想着:

原来我爸是个怂蛋。

我不愿意做个怂蛋。

 

像不像是石头写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另外,还有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奶奶无底线的爱:

 

猫说,长大了我要找一个漂亮的老婆。

逗问,多漂亮?

猫答,目前为止,全国各地,就是奶奶。

 

《奶奶》

奶奶,

有漂亮的奶奶和不漂亮的奶奶,

奶奶漂不漂亮,

那就要看

是不是我的奶奶那类型的,

是,就漂亮,

不是,就不漂亮。

 

通过《天晓得》与《荷尔蒙》,我们能从这些记录碎片拼出一个三代之家的家庭史、教育史,尽管它看上去满是笑点,但笑点后面有着人生普遍的况味,泪水,欢笑,琐细,与永恒。

我这篇序的题目来自石头、绿茶与我创办的“阅读邻居”读书会某期的题目。关于题目我们头脑风暴了好久。这个短语由我提出,由于石头的坚持而定案。石头对什么“大家小史”、“记忆小屋”通通不感兴趣,他的理由是:

“人人家里都有史,平淡中有厚重,未必是废话,有种怦然心动的打击力,无修饰,去门槛,想自己不曾想过的事,原来我们曾经来过。”

这句话,用来评价《天晓得》这本书,也还使得?

最后奉送一个段子:有一次我介绍一本杂志采访石头,谈他们夫妻怎么创办出读易洞这个家庭书店,也是全国知名的小书店。谈了一个上午。结束后,采访者毫不掩饰对石头的欣赏:

“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不过,听说他还有个哥哥,你帮我问问,有没有可能?“

筒子们,这叫啥?要我说,这才是家风啊。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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