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瓦尔德纳泽:苏俄政治世界的标本

在与病痛做了长久的斗争之后,苏联”末代外长”、格鲁吉亚第二位总统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病逝,享年86岁。笔者阴暗地将为苏联改革及解体盖棺定论的时间点选在戈尔巴乔夫去世之时,但作为解体重要参与者谢瓦尔德纳泽的去世,却提前给了重新审视那场变革及剧变的时机。而且,谢氏独特的身份更有助于这一重审。

格鲁吉亚人谢瓦尔德纳泽20岁入党,历任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社会秩序保卫部部长和内务部部长。当他1972年正式成为格鲁吉亚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他才44岁。

此后,他一直是格鲁吉亚的一号人物,直到1985年被戈尔巴乔夫任命为外交部长而进入中央。

但他在中央也只呆了7年。苏联解体之后,他立刻又应邀回到自己的“王国”格鲁吉亚,此时它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

也就是说,从1972年到他被”郁金香革命”赶下台的2003年,谢瓦尔德纳泽一直是格鲁吉亚的最高领导人,除了在中央的那7年。而在1972年之前他长久地在格担任着实权职务。

问题来了,谢氏到底是一位苏共官僚还是一位格鲁吉亚地方统治者?

若就苏联前中期发问,这个问题会显得很愚蠢,因为那时对于苏联官员们来说,进入中央是所有人一辈子的梦想,全苏联的官僚系统是一个统一的金字塔,每一分子都盼望着离塔尖更近一些。你一定不会将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在乌克兰的身份作为其第一身份,谢瓦尔德纳泽的同乡斯大林自然是整个苏联的领袖,谁会把他的政治生活单纯限于格鲁吉亚?

但到了苏联末期,情况就不一样了。作为在乌克兰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列奥尼德·克拉夫丘克一直坚持中央路线,反对乌克兰民族主义。但当莫斯科中央露出颓势,他旋即与乌民族主义组织”鲁赫”走近,大唱起他曾反对的乌民族主义赞歌。哈萨克斯坦的纳扎尔巴耶夫在”819″事件(注1.)期间小心地通过电话了解着莫斯科的动态,拿捏着自己到底属于莫斯科还是阿拉木图。叶利钦就更是这样了,按照戈尔巴乔夫后来的叙述,当叶氏当时最重要的心腹布尔布利斯向其提交了论述苏联解体已经不可避免的报告,叶利钦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分裂苏联的道路。

上述几人如今的履历中排在第一位的头衔都与苏联和苏共没什么关系,而是各自独立国家的总统。卢卡申科、阿利耶夫、卡里莫夫等人就更不必说了。

那个金字塔在苏联解体前已经开始崩塌,苏联在许多领域的崩溃要早于其正式解体,官僚体系便是其中之一。这一崩溃让官员们早早地开始思考自己属于中央还是地方。

谢瓦尔德纳泽不可能没有这样的考虑,实际上他也是在地方有着充足政治资源之人,毕竟格鲁吉亚是他经营了数十年的“自留地”。1992年独立后的格鲁吉亚人推翻首任民选总统加姆萨胡尔季阿并迎回谢瓦尔德纳泽主政,谢氏被认为是这一政变的幕后推手。但与上述几人不同的是,人心浮动之际谢氏还有戈尔巴乔夫改革帮手的身份,他还有苏联外长的职务,他还有帮助戈尔巴乔夫从外交领域推动改革和“新思维”的任务。如若1985年戈尔巴乔夫没有将他招至莫斯科,或许他也会跟叶利钦、克拉夫丘克们一样早早地为自己的独立王国打算,在别洛韦日协议上或许会多出谢瓦尔德纳泽的签名。

也正因此,谢瓦尔德纳泽去世之后媒体对其进行介绍时有的把”格鲁吉亚总统”这一身份排在第一位,有的则将“苏联末代外长、戈尔巴乔夫改革助手”排在第一位。因为在中央的那7年,谢瓦尔德纳泽的身份不同于叶利钦们,尽管最终落脚却是一样的。

清楚了这一逻辑之后,再来看戈尔巴乔夫的地位就很有趣了。对他来说,不存在”地方”这条后路,因为“俄罗斯联邦”,或者说”俄罗斯社会主义苏维埃联邦”已经是叶利钦的地盘。所以,对戈尔巴乔夫及其团队来说,保住苏联是唯一的出路。发动”819″政变的保守派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政变核心、克格勃头子克留奇科夫早早地就安排人窃听戈尔巴乔夫及叶利钦。戈氏为了保住苏联决定与早已心向各自”王国”的叶利钦和纳扎尔巴耶夫签署新联盟条约,并且秘密承诺将克格勃主席等重要职务留给他们。克留奇科夫听到这些后马上发动了政变,他们是极为在乎自己在苏联的职位的。如若像叶利钦一样有自己的”自留地”,他们何苦搞什么政变,干脆跟叶利钦联手好了。

就这样,谢瓦尔德纳泽成了当时的”中央系”主要官员中唯一一个在地方取得最高权力之人,这也让他成为苏联解体在官僚层面的一个独特标本。

如果说苏联是被官僚们分掉的,那并不为过。只不过,若这个国家是一个在民族、宗教、历史层面拥有坚强的大一统基础的国家,且其民众有着强烈的维护国家统一的意愿,那么任何官僚都不可能分裂国家。可惜,这些条件在当时的苏联都不具备。

苏联在民族、宗教方面的”百衲衣”特征让其天然地具有周期性分合的历史发展规律。沙俄帝国的解体是一个最为明显的先例,其特征便是在体制内居于非核心地位的官员会主动追求帝国的解体,用这种方式打破体制,求得自己的”上位”。于是,帝国核心地区(俄罗斯)会与边缘地区官员形成共谋关系,一起推翻体制。而体制核心官员会想方设法”粘”住帝国,所用的方式往往是对各个组成部分许以更多的自主权。

沙俄帝国便是这样解体的,也是这样被”粘”回来的,这才有了苏联加盟共和国拥有自动退出联盟的伏笔式自主权。而苏联解体恰恰又重复了同样的戏码。主权大游行蔓延至俄联邦境内,叶利钦也只能祭出老办法,对各个自治共和国许以政策、税收、立法方面的优惠,这才换得俄联邦的完整。

当中央强大,各个主体的自主权都会被削弱,斯大林和普京都是这样做的。但当中央趋弱,中央须拿出更多权利给地方,以求”粘住”帝国。如果太弱了,那就只能解体。而这种弱,首先体现在经济上。经济上的困窘首先导致官僚体系的解体,官僚们便开始以即有的区域分界分割帝国,核心地区与边远地区官员共谋,导致解体。

但若民意反对,解体大抵也很难发生。可惜,苏联解体一大先兆是苏共体制已丧失了合法性,民众将国家体制的改弦更张放到了维护统一之前,人民开始相信宁可国家分裂也要改弦更张。正因此,人们才会看到民众起来反对”819″政变,支持叶利钦,而在苏共倒台和国家解体之际默不作声。当然会有人拿1991年3月17日的全民公投说事,但那场公投的主题虽是保留苏联,却有着非常重要的”各主体权利平等”、”保障个人自由”的前提。而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单独公投并几乎全民支持独立以及乌克兰在随后的单独公投中支持独立的事实都说明3月17日公投对民意的反映并不扎实。

所以,苏联解体原因复杂,但通过上述逻辑至少可以判断出一点:将责任统统推到戈尔巴乔夫及其团队身上是不公平的,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对谢瓦尔德纳泽的不公平。可惜许多人对苏联解体的判断中仍有”能够想清楚主要原因,却乱找责任人或指责对象”的问题,导致未能正确从中吸取教训。

1985年谢瓦尔德纳泽取代安德烈·葛罗米柯担任苏联外长,后者从1957年开始就一直担任这一职务,足足干了28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德国统一、苏联外长十年后再次访问伦敦等大事件都发生于谢瓦尔德纳泽任内。但是,在后来的时代中,这些都不能为他带来正面评价。而他与时任美国国务卿贝克签署的《白令海峡划界协议》则被评价为丧权辱国,且一直未得到议会通过。

即便协议果真有失公允恐怕也不能全都怪到谢氏头上,这种地缘问题岂是外长可以一人左右。前些年当总统的梅德韦杰夫把巴伦支海大片海域划给了挪威。结果协议签了没多久挪威人就在里面开出了大油田。这事恐怕也不能全怪到梅氏头上,毕竟他并不真正掌权。可惜,白令海峡上那条界限被长久地命名为”谢瓦尔德纳泽-贝克”线,俄罗斯人提及此事总不忘骂一骂老谢,就像现在俄罗斯人想到巴伦支海上丢掉的油田要骂梅德韦杰夫一样。

苏联末期的外交被全世界感念,却始终无法在俄国内得到正面评价,而谢瓦尔德纳泽也自然成为人们的指责对象之一。

别洛韦日协议传回俄罗斯,俄联邦最高苏维埃未有任何迟疑地对其进行了批准,6票反对,7票弃权。已然打定主意分家单过的俄罗斯官僚们对苏联没有留恋。而谢瓦尔德纳泽也成了最早宣布承认这一协议的官员之一。这难免让人怀疑他的”格鲁吉亚自留地”带来了影响。

此外,1990年12月谢氏公开在人代会上宣布辞去外长一职的动作是其另一个被铭记的闪亮时刻。戈尔巴乔夫很生气,因为谢氏没有同他提前商量。而且,当时戈氏已经打算设立副总统一职,他把谢瓦尔德纳泽视为主要人选。这给人一种感觉,谢瓦尔德纳泽并不在意苏联的外长和副总统职务,这似乎又证明了上述判断。

多年后,戈尔巴乔夫再次谈及此事,用”老谢是个性情中人”进行解释。是不是这样,或许日后发生于”郁金香革命”中的事情可资证明。

值得一提的是,谢瓦尔德纳泽的辞职理由是”国家出现了倒退回专制状态的危险”。很明显,他指的是当时保守派对国家越来越强的控制,这成为”819″事件的前兆。众所周知,克留奇科夫在政变数月前已经开始对其进行准备。

而戈尔巴乔夫所言的”性情中人”也指的是谢氏为了维护改革而甘愿辞职。

回到格鲁吉亚的谢瓦尔德纳泽在这个新独立的国家主政超过11年。可惜,像所有独联体国家一样,他虽依苏联解体体现出的民意大方向以选举民主立国,却因为政治精英主要仍继承自苏联体制而未能实现国家平稳的转型。经济凋敝、腐败丛生、黑社会猖獗,这些成了对谢瓦尔德纳泽时代的主要概括。这些自然都为2003年的”郁金香革命”提供了成功的土壤。

当然,也像乌克兰一样,在独立后的第一代政治精英主政下,格鲁吉亚可以与本国人民极力想远离却客观上无法完全脱离关系的俄罗斯保持较为稳定的关系。政治上,谢瓦尔德纳泽像乌克兰的库奇马一样也喊出了融入欧洲的口号,但经济上却主动与俄罗斯保持紧密联系。在三个分离地区和潘吉西谷地问题上他都展现出了灵活。

但是,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政治精英进化到第二代都跟俄罗斯翻了脸,这既道出了两代精英的不同,又让人对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这种仍由第一代精英主政的国家的未来与俄关系感到担忧。毕竟这些国家距离自己过去在苏联的角色越来越远,而俄罗斯却越来越像苏联。

这种与俄罗斯紧张的关系大抵仍由俄罗斯帝国历史中的民族关系过往所决定,这使得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指向西方,而昔日”小兄弟”的民族主义却都是指向”老大哥”的。第一代虽能稳定处理,却难免会在未来出问题。今日发生于乌克兰的戏码也大抵如是。

谢瓦尔德纳泽政治生涯最后的漂亮一笔是”郁金香革命”中未对示威人群动用武力而较为平和地选择了交出权力。这使得格鲁吉亚的这次革命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天鹅绒革命”,没有牺牲,没有大的政治动荡。当然,不同立场的人会对此做出不同的评价,但其当时的选择仍是值得肯定的。对其进行褒奖的也包括亲自将其推翻了的萨卡什维利。

这一举动或许也证明了戈尔巴乔夫那个”性情中人”的判断所言不虚吧。

当然,萨卡什维利在格鲁吉亚推动了整个独联体除俄年代转轨外最为西化的改革,在俄被普京逆转改革道路后,这个国家大有独联体改革火车头的势头。而萨卡什维利的威权倾向和不佳的政治面目让谢瓦尔德纳泽公开向国民谢罪,称其后悔那么轻易地将权力让给了萨氏。

谢瓦尔德纳泽不但是苏联解体之际唯一一个既是”中央”官僚又取得了地方最高全权力官员,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既参与了戈尔巴乔夫改革、苏联解体又作为后苏联国家元首主导转型道路的政客。而其对权力的真正态度则是一个可以长久探讨的问题,但不管答案如何,他对苏联解体的态度、对改革的态度都契合了俄罗斯民族分合的历史规律,尽管他也未能带领新国家成功实现转型。

或许,给谢瓦尔德纳泽一个较为中性的评价是比较合适的。

(格鲁吉亚前总统、原苏联外交部长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7日去世,享年86岁。图为谢瓦尔德纳泽1998年资料照片。图/CFP)

【注1.】819事件,是指1991年8月19日至8月21日,苏联政府内部一些高级官员企图废除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兼苏联总统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并取得对苏联的控制,然最终未遂的一场政变。

作者:方亮,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您可以使用这些HTML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