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者,有如在海滩上守望退潮

如今丧事多是从速办理,难免有赶紧了事之嫌。《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云:“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推算各位的死亡时间相差甚久,如秦可卿死在第十三回,当时“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实际上停灵的时间要长得多。我对包括停灵在内的旧日丧事办法全无经验,只是感觉过去的人在这方面好像更从容一些,也郑重一些;现在则只剩下殡仪馆里常见的“一路走好”这么一句空话了。

前些时听两位台湾的朋友说,他们那里除夕、清明仍有祭祖仪式。后来有海南的朋友在微信上说,她的老家也是年年如此。但对于一九四九年以后迁入城市的人及其后代来说,这一传统久已断绝。革命在这方面的效果和影响,似乎还不为大家所留意。

关于祭祖的风俗,我仅仅是通过阅读而略知一二。周作人曾作《两种祭规》一文,有云:“案头放着两部书,草草一看似乎是很无聊的东西,但是我却觉得很有意思,翻阅了几回之后,决心来写一篇小文,作为介绍。这是两种祭规。”即萧山汪氏的《大宗祠祭规》和山阴平氏的《瀫祭值年祭簿》,读之可知旧日祭祀的内容和过程。直到终篇,周氏也没讲“意思”究竟何在。我想,还是体现在祭祀仪式里的人情罢。

《论语·八佾》云: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齐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乃以生者的真实情感为“礼之本”。《子张》则将当下的“丧”与长久的“祭”分开来说: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子张之说当本诸《八佾》中这番话: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檀弓》则云:

“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

较之孔子答林放问,说得更周全也更彻底:“哀”与“敬”通过祭祀仪式而体现,但此种情感重于仪式本身。

实际上,当祖先遥远到超出后代的直接记忆——最多也就是两三代罢——之外,就完全抽象化、概念化了。孔门所以不复言“哀”,而改曰“敬”,极得人情真谛。但正如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所说: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现在的中国人,往往很少知道自己三代以上的先辈是干什么的,可能也与曾经发生过革命不无关系。此所以我到日本,看到商店或旅馆的招牌上常常写着“六代目”、“八代目”、“十代目”甚至更多,不免深有感触,觉得其中隐约有种家族的力量延续下来。

奈保尔在《作家看人》中说:

“我知道自己父母的情况,但是再往前就不清楚了。我家祖上的事含混模糊。父亲还是个婴儿时,我的祖父就去世了。传给我的家史仅此而已;现在我们追忆的只是一个家族传说,有些内容夸张浪漫,或者完全是编造的,因此不能信以为真。”

追溯起来,我的父亲这一系,我所见只到父亲为止;母亲这一系,所见到外祖父母为止,此前的先人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我不清楚他们活了多久,干过什么事情,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有什么“家族传说”。

我的侄女六岁时,我的父亲即她的祖父去世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二十二岁时,我的母亲即她的祖母去世了,相关记忆或许能够保持长久一点。待到将来她有下一代,这些也都将是黑暗一团、不辨面目了。

重又想起《檀弓》所记曾子临死易箦之事。曾子临死之际,他的目光不仅看着自己仍然活着的世界,也朝向自己死后的世界。而他经童子提醒,非得换掉季孙所赐的竹席不可,肯定希望这一“吾得正而毙焉”的态度能够被后人记住。

世间所有的遗言、遗愿,无论什么内容,都是人们逾越生死的尝试或企图,都是期待在自己已经不存在了的世界里继续保持一种存在。

不存在之后的存在,说得上是人类的一种永恒的愿望。人活一世,很大意义上就是为了把生延长到生结束之后,就是为了死后不被遗忘。

我回忆母亲,想象母亲,本身就是对她的死亡的一种反抗,因为死亡的目的正在于使一个人消失。

这甚至成为我继续活下去的必要性之一:因为我可以记忆、想象,因为我可以作为记忆和想象的载体——我以我的存在延续母亲的不存在之后的存在。

母亲不在了,她的记忆和想象随之丧失;只剩下我对她的记忆和想象。待到我也不在了,则连这也丧失了。人类的历史就是这种不断丧失的过程。

母亲去世后,有朋友曾建议我搬离与她一起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我很感谢朋友的好意,但是又想:我们面对死者,有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

后来我对另一位朋友说,坊间有本书名叫“拒绝遗忘”,其实遗忘是拒绝不了的,最多只能讲“抗拒遗忘”。假如有“造物”的话,那么他的总的态度是要生者遗忘。大家劝我别陷在母亲死亡的阴影里,真要离开那阴影还不容易,时间自然会使我走出这一步。我只是希望慢点离开而已。我的确惧怕遗忘,因为它将断绝我与母亲之间的唯一联系。(末了这句,也许应该说:在我心中活着的母亲,惧怕为我所遗忘;而就在我的这种体验、我与她的这种联系之中,她继续活着。)

我怀念母亲,保留关于她的记忆,想象她的存在,偶尔还梦见她——依靠这些,她与一个她已不存在的世界保持着联系。但我也感到,这种联系实在太微弱了,甚至比“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还要微弱得多。

我曾提到过两个词:“音容宛在”与“风范犹存”,它们的含义并不相同。母亲在我心中,可能终将由前者转变成后者。一切具体的都终将变为抽象的。“假如”也终将有一天会不再被提出。我终将彻底接受母亲已死这一事实。

我只不过是在这一切到来之前,与母亲一起享受一点“昔日的荣光”罢了。

也可以从“主体”与“客体”的区别上来考虑生与死。死是一个人的“主体”——那种有意识的,能感知的,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的丧失;而其作为“客体”,可能在某种程度和某种意义上仍然存在。这种存在开始是具体的,以后到了一定阶段——所有接触过他的人也都不在了——就变成抽象的、概念的了,乃至完全消失。

附带要说到的是,不存在之后的存在,还可以诉诸别种方式,至少包括:一,借助于造像或影像,如雕塑、绘画、照相、录像、电影、录音等——正如徐渭《画鹤赋》所云:“形骸易泯,不胜留影之难,楮墨如工,返寿终身之玩。”二,借助于文学和艺术等创造物。

借助于创造物以实现不存在之后的存在,关键还不在于“留名”——如果仅仅留下一个名字,实际已经被抽象化、概念化了——而在于一个人的态度、思想、感觉、感受、感情,以其所留下的作品为媒介,具体地为另外一个时空里的人所感知。此即《庄子·齐物论》所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而在这种感知之中,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仍然存在。

但即使是这两种方式,仍然有失传的可能,——在信息时代,失传更可能为埋没所取代。即使不失传,当创造物不再有人理会,或虽然获“遇”而不再被“解”,那么也是枉然,也就不存在了。

雅斯贝尔斯在《哲学思维学堂》中说:

“凭借继续在他人记忆中存在;凭借在家族中的永生;凭借青史留名的业绩;凭借彪炳历代的光荣——凭借这些都会令人有慰藉之感,但都是徒劳的。因为,不仅我之在、他人之在会有终结之日,就是人类以及人类所创造、所实现的一切,皆有尽时。”

或许,我们所期望的未必有那么长久罢。

作者: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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