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嘉庆为何要打和珅这个大老虎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病逝。在病逝之前,乾隆一直是真正掌握最高权力的太上皇,嘉庆帝某种意义上只是个吉祥物而已。

乾隆一死,最伤心的也许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他最大的宠臣和珅。和珅的伤心,又毋宁说是恐惧更为准确。乾隆在世时,和珅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睥睨不可一世。《秦鬟楼谈录》记:“当珅出入宫中时,伺高宗喜怒所言必听,虽诸皇子亦惮畏之。珅益骄纵,尝晚出,以手旋转其所佩剔牙杖,且行且语曰:‘今曰上震怒某阿哥,当杖几十’。”嘉庆为皇子时,或也曾受辱,一朝嗣位,当然可能清算和珅。

令和珅感到安慰的是,在正月初三的哀诏中,他名列诸王之下的群臣之首,委办丧事。据说和珅为此“窃自喜依然如故”。

和珅不知道,就在此日,嘉庆急招68岁的安徽巡抚朱珪进京,又留用年近80岁的老臣刘墉在尚书房候命。朱珪乃是嘉庆帝的师傅,与和珅为政敌,因后者阻挠而未能出任大学士;刘墉也是和珅多年的反对者,以巧妙而率直的政事批评闻名于世。嘉庆对二者的重用,自有其深刻用心,只是和珅没机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正月初四,和珅被革职,同日嘉庆在一篇关于川楚白莲教事的上谕中,怒斥“带兵大臣及将领等,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藉以冒功升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这时他还没具体点名。正月九日的一道上谕则明确说:“从前军营带兵各大员,皆以和珅为可恃,只图迎合钻营,并不以军事为重,虚报功级,坐冒空粮,其弊不一而足。”这是指名道姓要打老虎了。

有清一代,统治者始终未能完全解决政权合法性与社会稳定的问题(康雍乾三朝文字狱即是佐证之一),而乾嘉以降,民变迭兴,朝廷刚性维稳手段只有一种:镇压。所谓“有兵在”。以今日眼光来看,和珅尽管贪腐,仍可算朝廷的维稳功臣。但是,当这个维稳功臣本人也被皇帝视作相当危险的不稳定因素时,他就只能面临被清算的命运了。

正月初七,和珅被下狱严讯,口供呈嘉庆御览;京中家产被查抄;嫡亲被交宗人府严加看管。正月初十一日,嘉庆帝颁发上谕,初步公开和珅获罪原因。正月十六日,嘉庆帝再发上谕,公布和珅二十大罪。第十四至二十条是经济犯罪,其余多是犯上、弄权之罪。第三条罪较为特别,嘉庆斥其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罔顾廉耻”,长期保持不正当性关系。

两天后,嘉庆加恩令和珅以自尽,后者在狱中上吊而死,传说留下绝命诗两首。其一曰:“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累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清史名家王钟翰评论说,和珅工于诗事,又善绘画,非仅诵四子书之辈可比。英使马戛尔尼访华,目睹和珅,说他英俊有宰相气度,举止潇洒,樽俎间交接从容,应对自若,事无巨细,一言而办。由此可知,和珅人品虽污浊,才能却未必如后世所脸谱化的那么不堪。

今人常津津乐道于和珅的巨贪,认为嘉庆搞他是窥其家产,其实并不准确。和珅的确贪污甚巨,但梁启超说其家产高达八亿两银子,并无可靠凭据。薛福成《庸盦笔记》中有和珅被抄家产清单,穷奢极侈,令人瞠目,却也未必是信史。依照清代官方档案记录,和珅虽是巨贪,但其所抄家产数目,与坊间传闻相较,不到十分之一。

在我看来,嘉庆要打和珅这个大老虎,主要考量有三,依其重要程度依次是:树立权威、归罪于人、遏制贪腐。至于罚没和珅家产使内府丰盈,不过是附带收获而已,非其主要目的。帝王行事自有其帝王逻辑,常人之市侩计算,未必符合其真实心思。

乾隆殁时,和珅是当朝一等忠襄公、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领侍卫大臣、步兵统领,同时兼吏、户、兵三部以及理藩院尚书,是集行政权、财权、兵权于一身的“政坛托拉斯”,有清一代,无人可比拟。嘉庆则始终活在高寿、强势的父皇阴影之下。嘉庆登基时已快40岁,却在上谕中要臣子“勿谓幼主可欺也”,还把这句话用朱笔圈出。这不是卖萌,而是对个人权威的极度不自信。刚即位的嘉庆,可谓弱君;专擅数十年的和珅,可谓强相。在中国皇权时代,皇权与相权既有分工合作、同舟共济的一面,又有折冲抗衡、此消彼长的一面。嘉庆继位,要树立个人的绝对权威,就非得把和珅这个大老虎打下去不可。

史学界基本达成共识,乾隆一朝是整个清代由盛转衰的拐点所在。嘉庆登基,面临的是一个棘手摊子:国家财政日益吃紧,官僚系统日益腐化,经济危机日益凸显,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曾经繁荣力强的老大帝国,历经乾隆六十年,已如夕阳将坠。嘉庆虽无挥戈挽日之力,仍有振作复兴之思。要振兴,就得解决一个问题:国事如今种种破败不堪,是谁之责?不能归责,就很难带领臣子黎民走向复兴之路。最好的办法是将一切责任归于和珅,尽管这未必公允——毕竟,对国运之衰退,当是乾隆而非其任用的和珅负首责。但嘉庆怎么可能去谴责自己的老爸呢?这不符合孝道,也不符合帝王治术。嘉庆的大统乃是继承自乾隆,否定乾隆,也就否定了自己所承道统的合法性。嘉庆只能干倒和珅,并将政权的种种失败,悉数归罪于彼身。

嘉庆的又一个考量,是要借打和珅这个大老虎,来扭转其时已深入官僚系统骨髓的贪腐习气。清代学者章学诚曾评论说:“自乾隆四十五年以后,迄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凡三十年,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如蚕食,渐至鲸吞……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餐箪馈。”乾隆本人在晚年也承认:“各省督抚中廉洁自爱者不过十之二三,而防闲不峻者,亦恐不一而足。”腐败对帝国的侵蚀是巨大的,除了官僚机器运转越来越不灵外,还激起越来越汹涌的民怨,使社会处于如坐火山口般的不稳定状态。

遗憾的是,嘉庆借打击和珅而掀起的反腐运动,收效甚微。《清史稿》中有段话评乾隆反腐,其实也可移来评嘉庆反腐,其论曰:“高宗谴诸贪吏,身大辟,家籍没,僇及于子孙。凡所连染,穷治不稍贷,可谓严矣!乃营私玩法,前后相望,岂以执政者尚贪侈,源浊流不能清欤?抑以坐苞苴败者,亦或论才宥罪,执法未尝无挠欤!”

一切人治下的运动式反贪,终究会失败,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做自己的反对者。皇帝本人就享受了贪腐的种种好处(譬如说,和珅最大的贪污款项来自议罪银的办理,而议罪银的大部分,又是交入了皇帝的私人金库内务府;和珅另一个重大贪污来源则是置办、接纳贡品),其统治又必须依赖整个官僚集团,如同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他怎么可能真正肃清贪腐?法治不立,制度缺位,君主要想反腐倡廉,注定只是夸父追日,井中捉月,钻棉取火,缘木求鱼,Ransack a needle in a hay stack。

青年学者张宏杰通过一些细节敏锐地发现,嘉庆在晚年焦头烂额,帝王生涯对他来说,简直近乎于一种刑罚。嘉庆与一位衍圣公(孔子后人)对话,絮絮叨叨地说:“我登基已是二十四年,总不能去(祭孔),是个大缺典。我从前虽然随着高宗去过两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里去容易,就是路上难,水路罢亦难走,旱路罢亦难走……你看河上水这么大,山东民情亦不好,到底怎么好?弄得真没法,了不得!”一个帝王,却满口“亦不好”、“怎么好”、“真没法”、“了不得”,沮丧颓唐之态毕显。

现在看来,嘉庆即位之初的打老虎行动,虽成功干掉了和珅,但终归还是失败了。他所继承的皇权大统,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末路。仁和才人龚自珍在嘉庆年间写的《尊隐》,再好不过地概括了这种失败,同时预言未来:“如是则豪杰轻量京师;轻量京师,则山中之势重矣。如是则京师如鼠壤;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矣。京师之日短,山中之日长矣……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铁齿铜牙纪晓岚》电视剧照)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宋石男  专栏作家,西南民族大学教师,为《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看历史》等平媒撰稿,现在《看天下》开有备受好评的“风物志”叙事专栏,在《南方都市报》开有个论专栏及历史评论专栏,在《新快报》开有“微言宋听”一周微博点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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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代|清朝“议罪银”制度:官员上缴多少罚款才可免罪说道:

    来源:公众号“同舟共进杂志”(微信ID:tzgjmag)

    清朝乾隆年间,官场上流行一种“议罪罚款”的制度,说白了,就是官员犯了错,上缴一部分“议罪银”便可免罪。这是有明确条文规定的,比如在《钦定吏部处分则例》卷四十八中载明:“官员承问引律不当,将应拟‘斩’、‘绞’人犯错拟‘凌迟’,及应拟‘监候处决’人犯错拟‘立决’者,承审官降一级调用,审转官降一级留任,臬司罚俸一年,督抚罚俸六个月。”罚俸开始施行时,主旨只是针对一些较小的过错,在尚不足以撤职、降职的前提下使用一下,让官员感到有点儿“心疼”,以便从此更加严谨为官。但到后来,事情悄悄发生了变化。

    来看当时被罚款的封疆大吏李质颍给乾隆皇帝的一篇奏疏:“奴才李质颍谨奏,为仰恳圣恩,俯准宽限事……奴才于浙江巡抚任内未行奏参王燧,情愿罚银十万两,粤海关监督任内奏事错误,情愿交银二万两。四十六、七两年关税盈余短少,部议赔银三万六千余两。广东盐案不实,情愿罚银十万两。奴才自四十六年起至本年,交过造办处广储司共银十四万两,其余十一万六千余两,理宜竭力凑缴,按限完纳,庶于寸衷稍安。但现在变产凑交,一时售卖不及,又恐有误限期。奴才昼夜惶悚,无计可施,唯有叩恳圣主恩施格外,准于明年起每年作为二季,交银一万五千两,奴才得以设法竭力,及时估变交纳。”在这封奏疏中,李质颍承认先后几次工作中出现失误,“情愿”上缴罚银,但一时难以凑齐,请求宽限。虽然此疏有哭穷的表演成分,但动辄数十万两银子,对谁都不是个小数,已完全超出受罚者应得的薪俸和养廉银的总和。这么多钱,已不仅仅是对官员的惩罚,而是刻意搜刮了。由惩治手段转换为敛财目的,称得上是遗患无穷。

    首先,这些“议罪银”没有明确的数额,伸缩性极大。全靠当事人根据所谓的实际情况把握,是多是少只凭一张嘴,谁的嘴大谁说了算。皇帝不说罚多少,受罚者自己报数就只能往高里说,万一报少了,皇帝不满意,给顶回去,那就算白报了,丧失了缴钱免罪的机会。这种潜规则自然成了破坏制度的重要一环。

    其次,交了钱就可以免罪。受罚者食髓知味,会丧失对渎职违章的警惕。反正花钱就能摆平,那就犯了受罚,罚了再犯,千锤百炼。花钱免罪无疑是对罪恶的包庇与纵容,从而引发社会对善恶判断的失序。

    第三,受罚者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了,他还得拼命把这些钱挣回来。即使不为盈余,他也得把这个窟窿堵上,想方设法抠钱。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心思理政,哪里还会想着为民服务?他得先为钱服务。最重要的是,他通过什么方式搜刮钱财?当然是违法手段,按部就班,一分一分地挣辛苦钱,猴年马月也挣不够这笔巨款。于是,一层层盘剥下去,最后都转嫁到底层百姓身上。

    那么,被罚的钱哪里去了呢?如果进入国库,用于发展民生,花到老百姓身上,倒也罢了。而事实上这些钱最后都进了内务府,也就是皇帝的私人账户。据说,广储司银库所收罚款,每月都要将数目开单呈报给乾隆皇帝的大管家和珅,开报时要逐项列报罚款人之姓名,缴款数目,以及已缴未缴情况,再由和珅转奏皇帝。皇帝精着呢,谁少给了都得收拾他——官员犯错,皇帝得钱,岂不快哉。到最后,那些高级官员成了皇帝的“白手套”,专替最高决策者搜刮,最高决策者成了罪恶之源。

    说起来,“议罪银”也不是谁都能缴的,这还有个资格的问题,最起码得跟皇帝有着很深的渊源或者交情。皇帝恩典你,才给你这样的机会。实在不行,也可以走“上层路线”,通过皇帝的大管家和珅来完成。和珅一辈子没做过地方官,没有在基层刮地皮的经历,却坐拥海量财富,是何原因?据靠谱的专家分析,这些财富大部分来自于“议罪银”的回扣或者是通过给皇帝和官员拉皮条得来。来看看和珅与其助手福长安给皇帝的一封奏疏:“查奇丰额于五德在织造任内纵容伊子,不行参奏一案,前奉谕旨,将奇丰额革职来京,交军机大臣究讯。兹奇丰额已于本日来到热河,臣等遵旨讯问。奇丰额伏地碰头跪称,我系内务府世仆,由刑部司员蒙恩补放道员,后擢藩臬两司,用至江苏巡抚,理宜倍加感激,于地方一切认真查办,乃五德在江苏织造任内纵容伊子永泰任意苛刻,以致胥役人员心怀抱怨,商贾观望不前,税银短绌,我于彼时不能即行参奏,仅令五德速遣伊子回京,直待降旨询问,始行奏出,实属糊涂荒谬,辜负委任。复蒙格外天恩,不即从重治罪,仅予革职,愧惧惭悚,无地自容。今情愿罚缴银四万两,并求转奏赏给苦差,以期稍赎前。”奇丰额包庇下属被追查,缴了四万两白银,希望免罪之外,还希望再给个官当,即所谓“赏给苦差”,并通过和珅给皇帝上奏。和珅在这中间能白替他传话吗?少给了都不行啊。而“英明”的乾隆皇帝只批示了三个字:“知道了”,其实就是认可了。

    当时有个叫尹壮图的官员,对“议罪银”意见很大,上疏请求“永停此例”。乾隆虽然生气,但也不敢否认此事,便跟他讲道理:第一,奏请永停罚银之例,想法不错,这个值得肯定。第二,各省督抚难免偶有过误,且又非贪污受贿之罪(议罪罚银本来就会带动贪污,乾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因此革职查办一时找不到替代者。从爱惜人才的角度考量,可以用罚款的方式进行薄惩。第三,罚缴的议罪银都留为地方工程之公用,以利一方百姓。第四,凡是贪纵营私的督抚均绳之以法了,从来没有以罚银幸免的人(全是睁眼说瞎话)。

    尹壮图自然不服,继续上疏跟乾隆斗嘴。乾隆可不惯着他,不久就把他革职了。直到嘉庆皇帝主政,才恢复其职务,但“议罪银”造成的危害却再也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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