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剂伤身的春药——写于杨德昌逝世七周年

那年秋天,我在台北晃荡。某日上午,先是在某单位拜会应酬,一番客套、座谈后,终于如释重负,走出那栋街角的大厦。左右都是老街窄巷,遍布两三层的民宅,艳阳下静悄悄毫不热闹。

与向导在门口闲谈几句,他无意朝着一个方向一指,说那头就是牯岭街。

那次赴台,少不得做些攻略,吃喝玩乐各种内容弄了一大本。买书当然也是固定节目,但因为平日购台版书已有各种渠道,反不迫切,牯岭街这等名声在外的书业地标,更因早已被传没落而被我忽视。但当向导提起时,才想起这理应是我赴台的朝圣之地之一,决不可不去。

除了是当年的旧书云集之地,它还带着杨德昌的印记——只是,这个当时已去世数年的人,从来都不是俗世生活中常常念及的选项。似乎只有不经意间,才会想起他的愤怒与坚持,想起是他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让我第一次知道了“牯岭街”的存在。

那天,我自己抽时间去了趟牯岭街。清静的街上,偶有老榕树静立。老书店仅余几家,访客不多。当年,这里一度繁盛,五六十年代时,仅旧书摊和书店便达两百余家。早年欧美各地的东亚图书馆,都曾专门来此搜购文史书籍。

那些没落的喧嚣,尽是逝去的时光。

23年前,杨德昌拍摄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那时的张震还是个少年。在那四个小时的电影里,张震饰演的小四(片中本名也叫张震)从一个乖乖仔变成了杀人犯,为了当时还是一个少女的杨静怡——她在片子里叫“小明”。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片子的背景确有其事,60年代初,杨德昌就读学校的夜间部初二男生茅武因女友移情,在牯岭街将对方杀死。那年,杨德昌14岁。那时,也恰恰是牯岭街最兴旺的年代。

与许多人一样,我也最喜欢Honey这个角色。他最初是个传说中的人物,逃到了台南,仿似远遁的黑道大哥,三头六臂凶神恶煞。可当他出场时,我们才知道,这个一个人可以单挑一群人的少年,干净清秀,穿着海军衫,戴着海军帽,至死都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看过片子的人,都记得他那段经典台词:“我在台南,无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几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去帮我租最厚的小说来看。其实以前的人,跟我们现在出来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我记得,好像全城的人都跷头了,而且到处都被放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还是被条子抓到了。《战争与和平》,其他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一本……”

但是,就像所有的黑道大哥复出之后所发现的那样,这个江湖已经变了。即使是少年的江湖,亦难逃这规律。Honey依然年轻,却发现自己已经老去,规则不再是那个规则,江湖不再是那个江湖,钱变得比义气更重要。他那时也许并不知道,所有的少年都会死去,或沦为世故之徒,或以生命为保全纯粹的代价。后来,他就像《战争与和平》里的老包一样,一个人去找“217”眷村帮的老大谈判。他对对方说:“我只怕两种人,一种是不要命的,一种是不要脸的,你是哪一种?我看你不是不要命哪一种吧。”他说对了,对方瞅准机会,将他一把推到了来往疾驰的车轮下。你知道的,所有的理想、纯粹,最后都死于阴谋、龌龊与暗算。

可最让我感慨的角色,是小四的父亲。在现实里,他真的是张震的父亲。

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曾经勇敢坚持,抵御世俗,身上同样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如果联想历史背景,更会对他的性格了然——一个广东人,在上海读大学,1949年来到台湾。那是民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化和余韵,是民国大学教育的成果,礼义廉耻和理想比生存更为重要。

所以,在片子开头,面对小四不及格的国文试卷,父亲选择了抗争,认为老师评判有误。

后来,小四的试卷被滑头抄袭,结果连带受罚,父亲觉得不公,在教务处怒斥老师,说“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这样的强硬当然会“吃亏”,小四被记过了。但平日里沉默的父亲却十分兴奋,因为他坚守了内心,他还对小四说起了广东话:“冇春袋的男人,好麻烦嘅。”正如他对妻子所说的,越是这种事,越应该做孩子的榜样,对错是非比什么都重要。

再后来,是台湾政治的敏感时期,父亲因“匪特”嫌疑被隔离审查,后被革职。当小四被校方开除时,父亲苦苦哀求学校再给一次机会,那是他仅存的希望,寄望于小四能考上大学,改变全家的地位。你当然可以说,父亲“成熟”了,每个人都是这样“成熟”起来的,但你可知道,每有一个理想主义者向现实低头,就意味着这世界的又一步堕落?

如果你只会以卑微的方式面对一切,你凭什么认为庸俗、世故、功利和无知比理想和坚持更高明?就凭着你能混下去吗?

一个父亲的老去和妥协,并不保证会有一个儿子接过理想的枪,但起码,小四是这样的。就在父亲苦苦哀求校方时,他拿起球棒,击碎了学校办公室的灯泡。心中偶像的坍塌,反而激起了他与世界为敌的勇气。

在那个孤岛台湾,在60年代的纷杂时势下,在大多数人沉浸在反攻无望的绝望气氛中选择卑微生活时,唯有少年尚未来得及死去。

适时而来的总有爱情,十几岁的小明,曾是Honey的女人,曾是小四的女友,也曾是其他许多人的女人。这个单亲家庭出身的清秀女孩因为贫困而早熟,因为柔弱而不停寻找依靠。但她是片中最成熟的那个人,她能分得清爱与功利性的依附,比如她爱Honey,喜欢小四,但她更需要其他人的庇佑。比如她对小四说:“你好老实哦,老实人是会吃亏的。这点很像Honey,他总对一些事情看不顺眼,横冲直撞的。我对他说,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你改变的。”

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Honey,那个出来混、敢打敢拼的少年,其实只是有点理想,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但她觉得,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的,这是她的遗言。后来,她投入了小马的怀抱。那是小四的好朋友,家境优越,背景坚挺,比任何出来混的都更可依靠。小四绝望了,在牯岭街,在那一片旧书市里,他想将小明拉回到自己身边,想让对方不再“堕落”。可是,小明的回答是:“原来你跟他们一样,对我好就是想改变我。你好可笑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你而改变的!我就好象这个世界一样,是不会为你而改变的!”

然后,是一刀又一刀,刺向小明的身体,刺向我们的青春。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许多人在谈及这部电影时,都会引用大岛渚的那句名言——“无论在什么体制下,青春都是极其伤身的。”

青春本就是一剂伤身的春药,如果你像小四一样在乎它,你就会在绝望中爆发,以毫不隐忍绝不“成熟”的方式,来一场玉石俱焚。然后,被这个世界指指点点,说你太不懂事。成年人就是这样,他们鄙视少年的莽撞、却从不想想他们给了少年们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们又如何无视少年的孤独。

在这场玉石俱焚的悲剧背后,是大时代的苍凉。那是牯岭街最兴旺的时代,却也是台湾经济起飞前的黑暗期。少男少女隔街对话,美式装甲车当街穿行,一度挡住了彼此的脸,也让他们必须一再提高音量。

后来,他们变成了谁?没错,小明死去,小四必须在监狱里度过自己的青春,可其他人呢?在杨德昌拍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台湾已进入解严年代,告别威权统治,六十年代的少年已成为九十年代的社会中坚,也许,他们已经用政治立场取代了当年的好勇斗狠,“外省”与“本省”的冲突,也不再是少年打群架,而是西装革履的政治角力。

至于青春,早已散场。就像小猫王托狱警送给小四的那盒磁带,转头就被扔进了垃圾桶,再加一句“什么玩意儿啊?”

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到《一一》,如同一个轮回。杨德昌的电影很难让你想到技巧,因为情绪往往先入为主,浸染了一切。不过,如果你抛开那些疏离淡漠里隐藏的愤怒,就会发现《一一》在技巧上的完熟。

可爱的洋洋总是拿着相机拍别人的背影和后脑勺,他说“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就拍给你看”。三个小时就这样慢慢流淌,仿似一生。

(《一一》电影剧照)

他起初并不快乐,常常被女同学欺负,还有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小老婆”,这是我们熟悉的童年景象,每个班里似乎都有这样一个男孩。但他又是快乐的,因为他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父亲NJ处处不顺,他传统守旧,与商业化社会格格不入。他曾因为不愿违心生活而与初恋分开,可是多年后重逢时,他发现自己走过的路,恰恰是初恋当年的期望。他除了说“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之外,还能说什么?

婆婆在意外中成了植物人,但她却是这个家庭的灵魂所在。家人们纷纷在她床前与她说话,为了唤醒她,也为了倾诉。可是,南俊的妻子却迷惘了,忙碌的她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说,可每天都只能讲那几句话,描述自己机械般的生活,“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

洋洋却不愿意跟婆婆说话,哪怕母亲逼着他,对他说“婆婆是那么疼你,你怎么可以不跟婆婆讲话呢”,可是他坚持认为,反正婆婆听不到。

洋洋的姐姐婷婷情窦初开,却遭遇了只是替代品的悲剧。她的恋情与父亲和初恋的重逢交织,以蒙太奇的方式不断切换。父亲已经不能回到过去,无奈苍凉却依旧对人生充满困惑。婷婷则悲伤地问“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她还说:“我现在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她会慢慢长大,也许像父亲那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许像母亲那样机械生活。前者艰难而孤独,可是,后者同样孤独。

这种孤独与人和人之间的疏离,是大多数家庭的常态,人们却习以为常,或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应对。

只有孩子是那般纯粹,且洞悉一切。洋洋在婆婆的葬礼上说:“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从出生开始便已老去。而且每个人都只属于自己,所谓“沟通”,它似乎不存在于杨德昌的字典,取而代之的是疏离。

这么说似乎很残酷,可杨德昌却愿意撕开这一切给你看。而且,他还会告诉你,一切都没有希望,即使重来,也没有改变的可能。中年的NJ有一段“总结陈词”——“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对青春的怀缅,苍凉无助。

所有的故事归结到最后,都是青春作怪,《麻将》亦是一例。所谓“麻将”,只是一个四人组合的隐喻,他们骗财骗色,为所欲为。红鱼的理论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就等着别人来告诉他们,所以,只要你用很诚恳的态度告诉他,他想要什么就对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失败的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宁愿自己是上当被别人骗……”

在这个四人组合里,红鱼长于策划,香港擅长泡女人,牙膏又叫小活佛,他为人预测未来,又暗中给人制造不测,借机显示自己的超能力,以获得回报。至于纶纶,他长于交际,能够帮助几人实施骗局。

后来,红鱼偶遇了父亲的旧友邱董和情妇安琪儿,他以为安琪儿就是当年欺骗父亲的人,立志报复,让香港勾引她,让牙膏欺骗她。但香港勾引不成,反被勾引,精神崩溃。红鱼的父亲又追悔当年,与情人自杀。红鱼也发现了安琪儿并非当年骗子,几重打击下,他杀死了邱董。

纶纶爱上了一个被抛弃的法国女子,几经波折后,他与对方在街头寻得彼此并拥吻。至于牙膏,失去了几个同伴后,仍不思悔改,继续寻找新的“麻将”同伴。

这是一场青春的赌局,代价甚至是生命。那个街头拥吻的光明结局,是杨德昌罕见的温情,甚至让一些观影者诟病,但如果没有这丝温情,这场赌局是不是太残酷了?

唯一的例外也许是《恐怖分子》,它无关青春激愤,却是中年人的进退两难。周郁芳接到一个恶作剧电话,说她的丈夫在外有女人,已经怀孕,约周出来谈判。正值七年之痒的周郁芳,丈夫在医院工作,自己在家写作。这个恶作剧电话让她失却信心,旧情人适时出现,她选择暂时离开丈夫。丈夫李立中十分苦恼,解释却不被接受,最终铤而走险。

中年人的世界,很难像年轻人那般张扬,美其名曰成熟,实则是懦弱。种种隐忍都是人生常态,但若火山爆发,便只剩铤而走险的那条路。从这一点而言,中年李立中反倒与牯岭街的小四有些相似。

残酷的是,杨德昌还是不愿让中年男人像少年那般来个痛快。所以,片子以双结局告终。你看着他窃枪,然后枪杀主任,枪杀妻子的前男友,对着妻子放了一记空枪,追踪报复打恶作剧电话的淑安。但后来,你又见到他在厕所中自尽,鲜血四处流淌。

还有一种说法,指李立中的疯狂报复行动是梦境,自尽才是真正的结局。可不管怎样,杨德昌终究不会给这中年男人一个爽快的结局。因为,人生本多负累,而人到中年,又是负累最深之时。也因为,杨德昌一向冷静残酷,镜头如手术刀,将所有悲剧命运视若等闲。在《恐怖分子》里,你当然可以寻找话语权和独立意识,但最后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些——少年身不由己,中年人同样身不由己,他们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所以,《独立时代》这个片名多少有些讽刺,因为在杨德昌看来,没有真正的独立。片中纷杂的人物,在虚与委蛇中轮番登场,个个面目清晰,却难言独立。

一切都很困惑,琪琪就说,如果每一个人都向另一个人索要安全感,那么谁会有多余的安全感给别人呢?杨德昌把虚伪、疏离的难题推给了孔子,几句话就点醒作家姐夫的的士司机就是很明显的孔子化身,那口山东口音可谓欲盖弥彰。

只是,我们都知道,问题并未真正解决。时至今日,我们仍未独立,甚至失却了独立的勇气。越长大,就越多牵绊。

有人曾说,杨德昌“在‘青春’这个基石上构筑了一个可以俯视整个台湾的‘烽火台’,可以观望,守侯,戒备。芸芸众生都在眼底,无遮无掩,暴露无遗。”但除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之外,他的青春都藏在了记忆、过往、糜烂和怅惘之中,若隐若现。

中年危机、边缘群体,似不指向青春,可那些解决不了的难题,其实从青春时便已出现。

(杨德昌,Edward Yang,1947年11月6日-2007年6月29日,台湾电影导演,其电影作品深刻、理性,有强烈的社会意识,被称作“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台湾大师之一”、“台湾社会的手术刀”,在世界影坛享有盛誉。)

作者:叶克飞,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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