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有关阮玲玉

在中国甚至是世界电影史上,一个演员饰演的角色的命运,和自己本人的命运那样接近,简直相像到无法分别的,大概只有阮玲玉了。无论电影或者人生,阮玲玉扮演的都是崇高而无辜受难的女子,她是如此地好像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光辉而又凄惨的女性,仿佛从书本中走进了真实的人生。

今天再看阮玲玉主演的蔡楚生电影《新女性》,很难不惊讶这部电影中女主角韦明的命运,与阮玲玉命运翻版般的接近。韦明少女时代的情人,其轻浮无情,正如张达民,后来韦明在上海时,追求她的富豪校董,其实不过是用钱玩弄女性的无耻小人,一如阮玲玉之于唐季珊。甚至韦明喜欢的编辑余海涛,虽对韦明有好感,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却是家国民族等等,不也正是蔡楚生无意识中的自己的投射吗?

 

(图注:阮玲玉25岁的悲剧性早殒使她成为中国电影的一个标志)

电影《阮玲玉》中,关锦鹏设计阮玲玉向蔡楚生求助,而蔡以自己是共产党人,在上海有任务为理由而拒绝了。韦明因为拒绝报纸记者的调戏,而被小报记者和校董在报上污蔑,最后在绝望中服安眠药自杀,而阮玲玉也正是因出演《新女性》开罪了新闻界,而受到张达民和小报记者的联手中伤,陷于唐季珊和张达民的争夺之中。我们不由会想:阮玲玉同韦明般服安眠药弃世之后,蔡楚生看到这部电影预言了阮的命运,他会是怎样想的呢?

《新女性》里的韦明,她控诉道:“你们这些狗,设下了种种圈套,叫我们女子,受尽你们的侮辱,不得不卖给你们,你当这天罗地网,永远是天经地义吗?总有一天……”最后,她在《新女性歌》的歌声里,在“我要活”的最后呼声里死去,正如现实中的阮玲玉。阮玲玉的最后一部电影《国风》,里面还有她作“女性不要做男人的玩物”的演讲(而她的遗书里,却讲唐是玩弄女性的恶魔)。这样的内容,是主动选择去演出革命题材的阮玲玉的电影里常见的主题。

阮玲玉和卜万苍、孙瑜等导演,拍过很多反映新女性抗争的电影,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受阮玲玉电影的鼓舞而有了妇女解放的意识,但身为明星的阮玲玉自己,却摆脱不了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被牺牲的命运,最后还是在当时代表妇女解放节日的三八节前夜自杀。

阮玲玉是那个时代的新女性,她是中国默片时代最伟大的女演员,她身边的同事都是当时中国顶级的知识分子精英,她有很多知己,吴永刚是,费穆是,蔡楚生也是,当时她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女星,无人可与竞争,她弃世时,当天上海就有五名少女随她自杀,阮玲玉事业的辉煌与她本质的悲剧恰是人生的两极,电影《阮玲玉》里,蔡楚说:“是谁杀了韦明,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个社会。”而我们也可以说,阮玲玉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有人(包括关锦鹏)说,如果蔡楚生担当一点,勇敢一点,就能救得了阮玲玉,但我们可以多想一点,就算蔡楚生救了阮玲玉,又怎么样,阮玲玉跟着左翼电影人蔡楚生,继续她的电影事业,那么,也许《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白杨或上官云珠,舒绣文等人的成就也应该属于阮玲玉,但是,到最后,阮玲玉一定能逃得掉蔡楚生、上官云珠他们的悲剧结局吗?白杨,舒绣文等人因为了解江青的底细而被折磨,同在联华的阮玲玉就不会吗?阮玲玉在其生命最辉煌灿烂的时候死去,是一个悲剧,但她的不朽传奇,也源于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这也是一种幸运。

今天,一个世纪过去了,经过大历史下中国上层与下层结构的重新建构,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玩女人”的情形固然仍未止歇,但“玩男人”的风气也终于甚嚣尘上,甚至电影公司都学会了在电影里故意“卖腐”讨好女性观众,革命者们追求的男女平等的局面终于到来(貌似),旧时代女性渴望的解放也终于得到,可是,虽然平等了,但是总好像少了点什么。

在这样一个时候,我更加感动于电影《阮玲玉》里费穆对阮玲玉说的那样一段话(这番话本来是出自费穆写阮玲玉的文章):“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一个感情这样丰富的女子,或许对生活失望了,她实在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冷酷或十分聪明的女子——她把人生看得非常严肃。”

附:在五部电影中认识阮玲玉

阮玲玉的绝大多数电影已经失传,好在几部杰作还都可以看到,从这五部电影里,你可以认识一个真实的阮玲玉,包括她的表演,也包括她的灵魂。

《国风》:阮玲玉的最后一部电影,片头还有联华对阮玲玉的致哀字幕,阮玲玉仍旧饰演一位为家人牺牲的女性,她和林楚楚饰演的妹妹代表了女性的两个不同特质,一如金庸小说中的阿朱和阿紫,或者郭襄和郭芙,这部电影有一个还算光明的尾巴。

《神女》:阮玲玉表演的代表作,也是中国默片时代电影的代表作,阮玲玉饰演的卑下而又高贵的“神女”形象一如她自己的写照,吴永刚的导演才华和阮玲玉“感光最快的胶片”(吴永刚语)的演技,共同造就了这部杰作,阮玲玉的表演也和这部不朽的电影一起,写进了中国电影的历史。

《新女性》:蔡楚生拍摄这部电影的意图,正如黑泽明拍摄《丑闻》一般,是要揭露新闻界的道德沦亡,阮玲玉在这部电影里饰演了一个独立自主,才华横溢的新女性形象,而这个新女性却敌不过整个社会对她的压迫,最后成为阮玲玉悲剧命运的一场排演。

《小玩意》:中国默片史上最具力量的电影之一,它拍摄于中华民族的危亡之际,阮玲玉扮演的发疯的叶大嫂在结尾的“救救中国”的呼喊,还有她对孩子说的:“飞机和兵,要送给救中国的人的”,半个世纪后仍然有震憾人心的力量。而相信每一个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都会同那位叶大嫂的同学一般,感受到这位女性的伟大的心灵。

《阮玲玉》:关锦鹏的杰作,阮玲玉生命与电影的相似,使关锦鹏这部电影中三重时空的穿越,展示了丑陋世界中永恒女性的心灵美丽,甚至具有了超越阮玲玉故事本身的悲剧力量。张曼玉在这部电影里饰演的阮玲玉同样达到了人戏不分的境界。

作者:李小飞 媒体人、作家、编导。著有《再弹一弦江湖曲》、网络视频节目《电影:非说不可》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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