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章子怡,注定当不了女神

章子怡初亮相,只有19岁,在张艺谋更像一个加长版MV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扮演痴情的村姑招娣。两条麻花辫,一件粉色小袄,人面桃花,黑眼睛里总是汪着水,几乎不需要演技,一个回眸,一次羞涩的微笑,就能触动观众的青春意绪。

张艺谋无疑对她很满意,对记者说,岁数大点的演员,演不出来19岁的感觉。他没能说出来的是,章子怡的19岁,比其他人更像19岁,后来我知道了有个词叫做“小妞电影”,这个词挺洋气,来自好莱坞,可是让我闭上眼睛想象一个小妞,第一个浮出来的,一定是那个名叫招娣的乡下姑娘。

(图注:章子怡2014年为时尚杂志《悦己》拍摄的封面,她身上早已没有“招娣”的痕迹。)

但我并不喜欢这部电影,如电影里奔跑的招娣一样,它纯净得像个童话,唯美到有点失真,但又像许多童话一样,抒情笔调之后,自有利益法则。

影片讲述了农村姑娘招娣痴恋城里来的青年教师的故事,她爱到意乱情迷,魂不守舍,他的离去让她大病一场——故事编不下去时编剧常常会请出这种苦肉计。最后,她在乡亲们的祝福中,如愿以偿,和这个年轻人结为夫妇。

她的美貌,他的文化与城市背景,其实是这场爱情的基石,即使被张艺谋加了一层又一层柔光,这个故事的本质,与那种“霸道总裁爱上我”式的意淫,都在五十百步之间。都是利用自身资源,实现对所属阶层的突破。

剧中围观群众对他们爱情的祝福更是可疑,根据我既有经验,在一个封闭的小环境里,人们对这种“攀高枝”行为,最善意的也不过是冷眼旁观,至于蜚短流长,幸灾乐祸,则因为更具娱乐性而更为广泛采用。

对我这个观点,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人,娱记界前辈界激烈地不以为然,他让我觉得他已经爱上了招娣,那样一个痴情又美丽,关键还是处于被支配者位置的女孩,也许是他们那一代男人的梦想。

但梦想破灭得太迅速。在《我的父亲母亲》的宣传期,已经传出章子怡与张艺谋的绯闻,在记者面前,张艺谋笑着“抱怨”章子怡瘦成那样了还要减肥,章子怡则给张艺谋盛了一勺鸡汤,还喃喃道“补一补,补一补”。在许多新闻里,章子怡都在有意无意地标榜自己,比如,她对记者说,某次观众见面会上,有个女观众对她说,你比巩俐漂亮。她自己则认为,她的五官,比巩俐的精致。

即便剔除记者的夸大其词,章子怡也绝对不是那个为了爱情,慌乱地奔跑在原野上的乡村美少女,她的野心、自负,在初出茅庐之际,已经昭然若揭。那个爱过她的四十岁男人,对关于她的话题,久久陷入沉默,我想,他大概觉得受到了伤害。热爱痴情美少女的老男人,往往也最恨有野心的姑娘,这意味着他们被抛弃被放弃,要是她有一张他梦想中的脸,那种愤怒就来得更为深刻。

(图注:章子怡在《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招娣”形象。)

作为同性,我也不喜欢这样一个章子怡,即便她主演的《卧虎藏龙》我看了两遍而且很喜欢,我依旧声称,是杨紫琼和周润发的表演打动了我。只是多少年之后,我回顾这部电影,俞秀莲和李慕白的爱情淡如水印,凸现在我眼前的,永远是章子怡脸上的倔强,和她大漠里一袭红衣的激情,碧潭边白衣翻飞的绝望。她大睁着眼睛,对着杨紫琼念那句台词:“我就要嫁人了,但我还没有过过我自己的日子”,一如她自己的心声,又道出了无数怀揣梦想的女孩,不能放下的那点指望。

那个时候,我发现章子怡有一张千变万化的脸,似乎每个角度看上去都不一样,《我的父亲母亲》里的温柔秀丽,在《卧虎藏龙》里荡然无存,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简洁而凌厉。不只是电影里,各种发布会开幕式广告硬照,都像是有几个人在出没,我承认每一张都很好看,但是我不喜欢。

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女孩?高调,张扬,虚荣,还有点口不对心。她一度自称不希望太红,看到赵薇红成那样,都替她累。但事实她不是也蛮拼的吗?这种拼不只体现于她演戏时的不惜力,还包括“喂葡萄”“坐大腿”等等一系列传闻。她辩解说是记者撺掇她那样做,我能理解初出道者的不晓得利害深浅,也知道在娱乐圈搂搂抱抱亲亲都是常事,但是,娱乐圈里也有矜持的姑娘,你怎么老跟差生比呢?

毁诟如潮,据说张艺谋也对她有所疏远,在那个女明星都想要德艺双馨挣美誉度的年代,她是独树一帜的异数。但她似乎并不想对观众妥协,没有示好之意,一个劲儿高歌猛进,得国际大奖的同时,传出一段段情事,而那些情事的男主角,一个比一个有来头……渐渐人们对章子怡刮目相看了,说到底,这个世界最终信服的是力量。广告商比大众更懂得这一点,那一段时间,章子怡接下的广告无不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且,不管你喜不喜欢她,都得承认,在那些巨幅广告上,她仿佛纤尘不染的脸,若有星光。

但真正让我路转粉,是在某个我已经记不清季节的傍晚,我在楼下小店里租了一张《2046》回来看,我是奔着张曼玉、梁朝伟、王菲去的,但是,当情节逐步推进,让我随之悲喜的,却是章子怡扮演的那个风尘女。

我看到她在凌乱的环境里接电话,一边用手指绕着头发巧笑嫣然:“你哪个大宝啊?我认识好几个大宝呢,有北京的大宝,上海的大宝……”嘴里像含着一块糖,流溢出一个烟花女子的万种风情。我曾在微博上说起这个,有人说我是高级黑,还真不是,许多女演员演不好风尘女,《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巩俐演得多么生硬粗鄙,《和你在一起》里,陈红演得风骚有余风流不足,说到底,她们都是把那些女人当成“他人”去扮演,唯有章子怡,在这个与惨淡的小角色里,注入了自己的灵魂。

风尘仆仆地活在这尘世间,谁不是谋生亦谋爱?身份千差万别的女人,灵魂里都有那么一块相同的质地,自称“不惜力”的章子怡,把那相同的一小块找到了。所以她扮演的那个小女子,既老辣又天真,既百毒不侵,又无尽凄凉,在陈旧的旅馆房间里,她向梁朝伟“借一个夜晚”而遭拒,我真的替她感到,心脏被利器划过的疼痛。

我承认,我有才华势利眼,被章子怡的表演惊艳之后,她过去种种皆可理解。我知道她出身于城市平民,儿时家中经济窘迫,她曾说过她小时候想要一个洋娃娃而不得,未被富养的女孩,偏偏天资过人,怎怪得她少年成名张牙舞爪?换成你自己,也未必不会举止失当。这些有那么重要吗?我们有的是谨小慎微做人周全的姑娘,但像章子怡这样,能将自己的灵魂渗入到角色中的演员,世所罕见,不可再得。

当然,我也看到对她演技的批评,说她演每一个角色,都像演自己,但事实上,玉娇龙和宫二并不像,苏菲和小百合更是相去甚远,会给人都是章子怡本人的错觉,是她的戏与人实在严丝合缝,也因为她这个人,就像她那张脸,千变万化,横看成岭侧成峰。

张爱玲曾说,一个好的作家,不大可能是个淑女或者绅士。在她的自传体小说里,桑弧说她全身都是缺点——除了还算节俭,她也视为赞美,在心里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喻为镂空纱——处处都是漏洞。

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事,正是那些漏洞,使得镂空纱更美,也更有质地,在我看来,章子怡的美,也在于她的漏洞百出,在她呈现出的人生里,你几乎看不出经纪人的作用,也许,就因为这样全无遮挡,少了份“香菇菜心”式的神秘,让观众无法动用自己的想象力,她注定,无法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女神,接受粉丝的遥遥膜拜。

居心叵测的传言,落井下石的嘲讪,它们层层皴染,将她越发涂得层次丰富,也越发难以捉摸。当人们以为她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拜金女时,记者拍到她和撒贝宁去度假,当人们以为她已看透风景要找个人看细水长流时,她忽然又曝光了和汪峰的爱情。她让观众失语,因为你永远没办法去概括她,她也让观众愤怒,这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习惯了将女明星类型化的人感觉到某种失控。

(图注:2013年11月,章子怡现身汪峰上海演唱会,汪峰的深情表白差点抢到当日头条。有报道指,汪峰有意于2014年8月在鸟巢演唱会上向章子怡求婚,作为“上头条”的一大谈资。但对此消息,双方均已否认。)

也许正是这种失语与愤怒酿成那样巨大的恶意,永不停息的“帮汪峰上头条”浪潮,恶搞的快意背后,是否也有针对章子怡的无力感?当然也有如胡紫薇女士,替她扼腕可惜,认为她这般选择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但我总想象,在这场不被理解的爱情中,章子怡一定得到了他人难以想象的快乐,至少,你得承认,汪峰的歌挺好听。从他的演唱会上章子怡的表现看,她对他的音乐,很可能是真心欣赏。

至于不被他人理解,也没什么关系,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被他人理解的爱情。不久前,一个又一个“女神”传出喜讯,粉丝们给予娘家人的祝福,赞美那一对对神仙眷属,但焉知这种过度的赞美,不是另外一种妖魔化?是他们自己想象的产物,跟明星本人,未必有多大关系。

倒是另外一幕别有深意,文章出轨的消息天天上头条那阵子,记者拍到汪峰和章子怡出现在澳门赌场,大口罩遮住她半边脸,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女子,和江湖没有半点纠葛。但不知为什么,偏是这样的寻常,让我想起《卧虎藏龙》里,玉娇龙对于自由的向往。如果说当初是她在角色中放入自己的灵魂,此刻,便是那个角色穿越一大段时光,在她身上附体。

辗转这些年,历经那么多变迁,她折腾别扭正如玉娇龙,逃脱所有的限制,彻底解放自己。澳门赌场里被偷拍到的那个她,就给我一种放下了的感觉。祝福她,终于在自己的江湖里,过上自己的日子。

作者:闫红,著名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等。《误读红楼》、《他们谋生亦谋爱》等畅销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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