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看见我庄

阿公牧牛,阿嬷养猪,妈妈和爸爸工作的辛苦,朋友们一起爬树,答谢土地公的仪式,这一切一切都不能在课本上看到。

看不到真实的生活,看不到“我庄”。

这是生祥乐队去年新专辑《我庄》中的一首歌“课本”。因为长久以来,台湾的教育看不到民间真实的生活,所以这张专辑《我庄》就是要让台湾,让是世界看见他们的美浓(即台湾高雄市美浓镇),他们的农村。当然,这也是林生祥和锺永丰这对词曲组合十多年来的音乐方向。

他们最早的“交工乐队”就是为了保卫农村生活而反对兴建美浓水库开而组成的:首张《我等就来唱山歌》是农村的战歌,《菊花夜行军》则描述了新世纪台湾加入WTO之后的农村变迁。而后生祥、永丰与乐队的一连串专辑,除了《临暗》之外,几乎都是扣准了农村与土地的不同面向:《种树》、《野生》、《大地书房》。

这张专辑不论音乐或歌词都是生祥和永丰的新境界。音乐上,交工解散后,生祥尝试过不同音乐组合,解散后首张专辑《临暗》开始没有打击乐器,《种树》则开始和日本籍吉他手大竹研合作,生祥本人也重新学习吉他,到了《野生》,他们两把吉他肩负起旋律和节奏——生祥常说《野生》是他第一张音乐成熟的作品。到了专辑《大地书房》,加入贝斯手早川彻,生祥则弹起月琴。这张最最新专辑《我庄》更加入了打击乐手吴政君——是台湾融合国乐和爵士乐乐团“丝竹空”成员,所以本身兼容中西乐,正好符合生祥音乐的精神,大竹研弹起了电吉他,生祥则启用他自己改造的六弦月琴,让音乐的即兴性更高,也漂亮地结合了恒春民谣和蓝调元素。这也是生祥这几年寻找的道路:他要寻找属于台湾的音色。

音乐的变化已经有论者提出不少分析,但是歌词方面,《我庄》更是有新的关照和视野。用锺永丰在CD内页的话来说,“1950年以降台湾的第二波现代化,旨在提升农村生产力,支解农村黏附的资源。”《我庄》就是要深入而广阔地检视农村与现代化的纠缠,有着批判、反思、幽默。更特别的是,《我庄》引入了农村的新主角:仙人、政客、读书人,不仅让农村人物呈现更丰富的图像,且打开新的农村想像。

专辑第一首歌是同名歌曲《我庄》,谈我庄的地形风貌与生活方式:“东有果树满山园,西至山岗眠祖先,北接山高送凉风,南连长圳荫良田。”这些句子的描述方式是来自锺永丰此前在政府工作时所看见的地契,发现那古早时期的描述非常具有生态性、文学性,而不是干燥语言。

但我庄已经不再是如此单纯的面,而是在现代化过程中被支解与重新规训。变化之一是政府与农会在农民脑里进行农地重划,变更童年、时间与天体;使“农民与自然的关系从此化友为敌”。这正是歌曲《草》的主轴。

永丰在另一篇文章中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农民并不那么恨草。”1970年代初,台湾大规模发展石化工业,农民的农药、化肥用量也逐年升高。彼时起,政府、农会、农药商俨然三位一体,在高产量政策的催化下,农民对草的恨意浓了又浓。于是,农民的知识传统中本就有一套关于作物、土壤与生物间相互滋养又彼此抑止的操作手法,现却与草对立起来:

————

 

阿爸恨草/草抢肥料禾饿到/阿姆畏草/草生田梗拨到老 ……

洒给它死/这些杂草全土匪……

越洒越毒/药厂农会赚饱肚……

————

 

如果《草》是关于人和土地,延续了以往如《种树》的主要关怀,《我庄》更重要的新视野是谈人,不同的人。

永丰在一篇专论黑道的文章中曾说,他不管在野在朝,都得跟两种人发生密切关系:一个是黑道,另一个是知识分子,这两种人也是目前对全台湾影响最深的两种人。在某次选举中,两个主要候选人,一个是地方上的黑道大哥,一个是骄傲的台大人。他没有选择台大人,因为他多年来观察农村地区出身的台大人,他们的共通特质是在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里,都是以他们自己作为家庭、家族甚至村子的中心,因此,他们看待事情特别没有同理心。“这不是因为念了台大就会变成自我中心主义,而是源于台湾社会对升学主义的集体崇拜。”

于是,在专辑歌曲《读书》中对出现读书人的批判:“书越读越高,离乡越来越远。”事实上,美浓村里出硕士博士的比例是全台乡镇最高。

如果此前《县道184》上的主角是要去都市打工的阿成们,那么在《我庄》中“联系农村与都市的公路,是我庄的服从者与叛逆者,共同走过的一段路程”。到了都市,前者更加顺服,奋发向上,成为读书人,后者则是好勇斗狠,拉帮结派。读书人离开了农村(或者在白色恐怖时期被肃清),“兄弟们”则在八十年代“陆续接管我乡公权机构,比后来的民进党更早完成政权轮替”。

这是歌曲《阿钦选乡长》要说的故事:不是批判黑道治乡,而是把黑道问题放在台湾现代化过程里来看,去阐述他们和农村的内在关联。而这是一首趣味十足的“歌曲”,其中几乎没有“演唱”,而是在电吉他主导下,由林生祥和锺永丰模仿竞选晚会主持人和候选人讲话,并特别找了原本专做选举现场音乐的周恒毅来负责在歌曲中放入造势晚会的配乐:

————

 

阿钦来问候

这次选举十分十分激烈

对方又来夹报又来放送

到处骂我黑道

讲我呀全身刺龙刺凤

……

乡亲父老,他们又骂

什么阿钦学历低

无资格做你们的乡长

读不识书阿钦不敢不承认

但是我问大家

本庄出了这么多博士这么多硕士

又有谁人甘愿留下来

为大家来服务呢?

……

————

 

读书人与黑道的对比之外,更让锺永丰着迷的是我们一般认为精神障碍的《仙人》。在挪用部分客家传统童谣的歌曲《仙人游庄》中,他们的生活是“无米煮,煮泥沙/无床睡,睡天下”。永丰说现代化社会处里这些人的方式,是将其当成社会问题拘禁起来,而在乡下农村,紧密的人际网络对这群人反而有温暖的包容。这群仙人是真正得以逃脱现代化的齿轮的自由人:“他们得免承担家族义务,字外于社会进程;他们不用上进,得肆意原地打转。”“若我们对另类世界的想像与渴望尚未陨没,终会明了:他们有我们永远到不了的孤独与自由。”永丰在专辑序言中如此写道。

我不知道永丰对黑道和仙人的观点是否可能显得一厢情愿,但确实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农村社会网络。不过无论是“自由的”仙人,或是掌握公权力的黑道派系,到了九零年代都面临以巨大姿势袭来,让人难以逃脱的现代化力量:便利商店。

————

 

那Seven-Eleven有搞

连通政府欠帐这里交

上山下海又包山包海

有Seven-Eleven真好

……

Seven-Eleven

我们的新政府

Seven-Eleven

我们的新故乡

《Seven-Eleven》

————

 

如果7-11成为我庄,乃至岛屿上无可逃脱的铁笼,那么人的主体性呢?农村生活有什么改变的可能?

歌曲《秀贞介菜园》里描述了秀贞把持分复杂的畸零地整理出来种菜,让社区中的产后忧郁症患者、失业躁郁者及在学校适应不良的新台湾之子们,都可以在这里“来种来搞”,找到他们的一方安稳。劳动、土地和集体互助,成为农村生活的出口。

————

不论经济好坏

当权介轮赖派

只要那菜园还青旺

加上这兜天兵天将

菜瓜仔蕃薯叶乐拔仔脉仔高丽菜

一定吃不完食又应付不过

来种 来搞

秀贞介菜园

————

 

最后一首《化胎》歌词来自巴勒斯坦诗人Mahmoud Darwish的诗作“My Mother”。“化胎”指的是客家祖堂或坟墓后方隆起的土堆,作为化育生成的依靠。这首歌在旋律和歌词上都呼应第一首《我庄》,回到一年里节气的循环。原诗是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想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家,而在这里,是台湾现代化之后,《回家》成为所有离乡者的梦想与盼望,他们不断在梦中思念母亲思念自己的家,却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但毕竟,“台北不是我的家”,我庄才是。

(资料图:生祥乐队,演出人员包括林生祥(主唱/六弦月琴)、大竹研(电吉他)、早川彻(贝斯)、吴政君(打击乐器)、钟永丰(诵诗)。乐队关注农工、环境议题,音乐上则以台湾传统音乐元素为基底,并协调西方音乐,成为台湾独树一格的新民谣摇滚乐种。)

作者:张铁志,台湾政治与音乐评论人,知名作家。现为香港《号外》杂志主编。著作有《声音与愤怒》、《时代的噪音》、《时代正在改变》等多种。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您可以使用这些HTML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