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旺热为什么成了“失败专家”?

阿尔塞纳·旺热(Arsene Wenger,又译“温格”)先生在他指挥阿森纳队参加的第一千场正式比赛中,被切尔西队嚣张地灌了六个球。早些时候,对手的主教练何塞·穆里尼奥“旺热是失败专家”一说已不胫而走。穆里尼奥的毒辣,不仅表现在球场上,而且也在口头上:“失败专家”一词远比“n年无冠”这种嘲笑更刺骨钻心。

在口头交锋中,精确的反讽的功用堪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没有人会承诺不首先使用。将消极的“失败”与偏正面的“专家”组合在一起,好比“受奴役的自由”、“沉默的抗议”,此言一出,便刻在每个听者的大脑皮层上。

庆祝是甜蜜的,功臣们的大特写会得到反复播出,脸上的毛孔和皱纹都看得分明,比赛中本方的各种狼狈画面,现在都是直抵甘甜的垫脚石;而失败尤其是惨败之后,人们只求只字不提,让它赶紧过去。在阿森纳俱乐部的官方网站上,当头挂着一帧旺热表情严峻的肖像,旁边搁着冷冷清清的一个大标题和两行字:“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周二晚上表现出应对失望的能力。”竞技体育里,胜利者的表达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而失败者的陈述总是了无新意;更多的反讽在等待失败者:阿森纳?它永远拥有未来。

很多球迷、包括新闻编辑都写下了这样的话,“他看重胜败以外的东西”,言下之意,旺热的境界一般人达不到。对于像我这样占多数的旁观者来说,这是老生常谈,也很无稽,是在给失败找的借口。可以这样反诘:是不是在足球教练里,屡战屡败的人都可以以“理想主义”为遁词了呢?

1999—2001年,一位现已淡出一线的阿根廷籍教练埃克托·库珀(Héctor Cúper),率领巴伦西亚队连入两次冠军杯赛决赛,却先后败给了皇家马德里队和拜仁慕尼黑队;转而执教意甲国际米兰队,又连续两年在联赛争冠过程中功亏一篑。2002年5月5日,争冠的决定性战役,国际米兰2-4败给拉齐奥,送尤文图斯队登上榜首,那时,库珀也被称为“the regular defeated”,对手的教练无情地评价道:“库珀,他的脸上写满了失败。”

罗纳尔多在替补席上抹泪的一幕至今仍被人记着,那叫悲壮,但库珀,他紧皱的眉头,他从嘴里狠狠地捏出烟卷掷到地上的动作,就和旺热踢翻矿泉水瓶以泄愤一样,有悲而无壮。不是说成熟的人都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失败专家”会给人一种感觉,他们在怒、失望、沮丧时的表现,让他们即使面对胜果也无法坦然承受了。看多了旺热苦涩而紧张的面容,再看他在球队势头不错时那种难抑的得意,与助理教练的窃窃交谈,都透着几分心虚,他眼神传达出的信息并非希望和成竹在胸,总是有点重负顿释后偷着乐的味道。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4年3月22日,英国伦敦,2013/2014赛季英超第31轮,切尔西6-0阿森纳。图为比赛中的旺热;DAVID KLEIN / 东方IC 供图)

库珀的球队当然不能和辉煌时期的阿森纳队相比,更不能和旺热打在球队身上的烙印相比。然而,以往的成就成了前进的阻力,这样的事例太多。

政治和经济理论家阿尔伯特·O·赫希曼(Albert Otto Hirschman)曾研究过英国的两个改革法案,一个是1832年,提议要扩大选举人口,只要居住在城市里的所有男性房主年缴税10英镑以上,他们就能获得选举权。由于英国人崇拜宪政,不论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都大造舆论反对此案通过,担心改革会危及已经成型的自由传统。到1867年,第二个改革法案要进一步将选举权推广到工人阶级和较贫穷的人头上,当然,反对者情绪汹汹,且人人都持有正当的、不带维护既得利益的嫌疑的理由。赫希曼把反对改革者的论证方式概括为“危险命题”,这反映了一种强调变革会带来危险,认为失去的必定要比得到的更加珍贵的心理。

习惯失败的人,以及那些支持习惯失败的人的人,往往持有“危险命题”的心理:情况很差,但如果没有我/他,结果将更差。这种论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问题在于它会激励人的懒惰,肯定现状是最好的。美好的过去锁入了现在和未来。自由主义国家,比如美国,曾经极力反对福利国家改革,因为他们对历史传统过于珍视,正如旺热得到的拥护和挽留,也是因为球迷们极度自豪于十一二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支持者们也承认老教练的固执,只是批评者口中的“固步自封”,在支持者这里变成了“以我为主”,不到极端情况出现,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说服另一方。出于自恋,旺热也奉持一个危险命题,坚持一些已深受非议的做法:将自己信任的人用到疲惫带伤,不到70分钟不更换球员……自恋人的共性,是坚持认为要做成一件事,只有一个方法,任何改弦易辙,都是对自我的冒犯和背叛。在这方面,也许,旺热也被自己的过去给“锁入”了。

“失败专家”一词点到了旺热的痛处:虱子多了不痒,对失败有种麻木乃至迷恋。旺热的足球每每败在了更强悍、更强调纪律性和血性的球队之手,球迷们惋惜地称之为悲壮,就好像惋惜败于斯巴达的雅典,惋惜民殷国弱、败于金与蒙古的两宋。可是,假如时间之轮被重新拨转,希腊人和宋人分别再世,他们会为了后人的慷慨颂赞而眼看着失败再一次降临?

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经历了1940年法国的大溃败,他震惊地发现,有些法国军官竟然很乐于看到战败的发生,因为那将证明,他们当初反对左翼政党的执政是有道理的。军队的人如此各怀鬼胎,法国难免要蒙受国耻。法国教练阿尔塞纳·旺热还不至于欢迎失败,不过,他会不会为满足自恋的需要而麻木于失败,让人很是怀疑。经验告诉我们,太想证明自己正确的人总是会一意孤行的,似乎一仗翻本的快感,要大于稳扎稳打、随机应变地前进。

美剧《纸牌屋》的主角弗兰克·安德伍德有点像穆里尼奥,即使受到重挫,你也会觉得他随时可以东山再起。第一季的第一集,他意外地失去了国务卿的职位,回到家中一通发泄,他的妻子克莱尔撂了句狠话:“你怎么事先没有料到?你很少低估别人的。”假如你选择了一种要么赢,要么一无所有的人生,你在遇到失败时,最好自问:“我怎么事先没有料到?”

旺热却不是如此。他习惯于躲进自恋的堡垒,用危险命题将自己保护起来:我带领球队遭遇败仗,看着吧,我还将带领球队进行灾后重建。他的队员们总能知耻后勇,用一场胜利来翻过惨败的一页,但这未必是好事。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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