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狮子山到太平山——黄耀明演唱会中的香港精神蜕变记

至少直到2002年,香港人仍相信有一种“狮子山精神”是普罗市民的核心价值,这种精神由一部历久弥新的电视剧和一首励志歌曲奠基:香港电台《狮子山下》系列实况剧集及其同名主题曲。

“狮子山”指可眺望香港岛和九龙全景的位于新界的狮子山。《狮子山下》是香港电台分别于1972至1979年、1984至1988年、1990年、1992至1995年以及2006年间所制作的实况电视剧集系列,以处境故事展开几代香港普罗市民的生活图景,从中折射历史、时代、民怨与希望。故事重点关注草根阶层的困顿与坚忍,忠实现实之余带有励志的朴素理想主义,颇有诗经的“群、兴、怨”的入世之用。

而歌曲《狮子山下》诞生于1979年,顾家辉作曲、黄霑填词、罗文演唱,黄金组合、深入人心。歌词呼应剧集,励志之余,微妙地暗示了那个时代香港的困难和矛盾,那是香港的打拼时代,因为六七暴动,英殖民政府开始适当让权于民和歌舞升平以安抚民心,制造业开始由山寨转为大规模产业,被誉为香港经济的黄金年代的80年代将要到来,因此歌词最后既是劝勉也是预言:“同处海角天边/携手踏平崎岖/我地大家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所谓狮子山精神,八个字概括就是:“同舟共济、逆流而上”。为什么说到2002年而止呢?2002年香港财政司司长梁锦松在发表年度财政预算案报告时特意引用这首歌,而巧合地,演唱此歌的明星罗文也于此年因病去世(此后2003年张国荣、2004年梅艳芳相继辞世,黄金一代黯然落幕);真正讽刺的是,一年后梁锦松发布财政预算案翌日再爆名言,他在电台上指香港人“有咁耐风流,有咁耐折堕”(有多少风流日子,便要沦落多久)——这先成为他自己的谶语,数月后他卷入“偷步买车”风波辞职下台,然后香港爆发SARS恶疫,楼市大跌,经济灰暗近墨,市民“折堕”,于当年7月化为怒火,酿成50万人参与的大游行。

这个香港有史以来第二大游行,成为回归后香港最鲜明的一道分界线,“狮子山精神”成了一个笑话,社会各种矛盾加剧,贫富差距拉大,地产霸权悍然把触手伸进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对作为集体记忆承载的公共建筑的捍卫成为绝望的抗争,奢侈品消费迎合自由行呼应地产霸权,加租、消灭小店老店拉高普通人生活指数……原来“狮子山精神”已经沦为上流阶层哄骗老百姓认命苦熬的精神鸦片,上层人士有他们的中环价值,和“太平山精神”。

多少年后我们回望会称之为大时代浪潮的上述一切,今天就是香港人身边必须寸土不让地为之奋斗的必较锱铢,而这,也就是今晚我们在罗文唱过《狮子山下》的红磡体育馆,听黄耀明唱《太平山下》的时代背景。这个演唱会和两年前达明一派的“兜兜转转演演唱唱会”一样,其激进、进取的社会介入姿态将载入香港文化抗争的史册。

(3月15日,香港红磡体育馆《天下太平黄耀明演唱会2014》现场,东方IC供图)

与达明一派演唱会的直接尖锐稍为不同的是,黄耀明的演唱会更委婉一些。首先诉诸的是个人回忆——他称之为自传,然而任何好的自传必然都是时代史,黄耀明的世界以1962年温黛台风袭港开头,以今天揭竿旗帜鲜明对抗太平山收结,是一部叛逆史。

开头的《劲草娇花》呼应的是黄妈妈的时代,草根阶层的她们怀有一个香港梦,后来就成了依仗狮子山精神奋斗出身的一代香港人,作为她们后代的60后香港人,黄耀明是一个先锋的代表,他错过了在六七十年代香港社运潮中洗炼青春的机会,却得以以“屋村仔”身份接触摇滚音乐,六七十年代西方摇滚的理想主义不是以直接的政治角力,而是以开启另一个可能的世界、充满想像力与异色诱惑这样的软性力量进入他天性反叛的心。促使他在长时间与相对保守的香港社会格格不入,但也确保了他提前醒来,从狮子山与太平山共谋的美梦中醒来。

接下来的宗教觉醒、性觉醒、艺术觉醒与最终的出柜、公民发声,都那么理所当然。狮子山像一个父辈的遗物被尊敬但束之高阁,亦经历了“看遍远远青山吹飞絮”的达明一派式孤高,同时狮子山的同舟共济神话早已在九七大限临头各自飞的现实里解构——像《同党》唱的“在昨日说愿一起担当/在这天纷纷争先飞奔远岸”,达明与达明后留守香港的青年选择另一种共同坚守:“共你凄风苦雨,共你披星戴月,共你苍苍千里度一生。共你荒土飞纵,共你风中放逐,沙滚滚愿彼此珍重过。”《皇后大盗》的变奏就在2003年之后的香港多个社运现场响起,成为新的香港本土认同的其中一个见证。

与此同时,反抗延续,今天终于来到挑战太平山的时候。太平山自香港开埠前以来就是标志性建筑,无论是前清时期传说中海盗张保仔的扯旗山,还是英殖民者升米字旗的Victoria Peak,还是这几十年来富豪入住的山顶豪宅区,又或是游客热中的俯瞰维多利亚港最佳景点——它都从来不属于香港普通民众。如果说建基于香港草根的狮子山神话必须破灭的话,太平山威权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所以由林夕填词的,某程度暧昧矛盾某程度又图穷匕见的黄耀明新歌《太平山下》(也是这个演唱会的名字以及重心)并非某些极端本土派意淫的以一种价值观取代另一种价值观的简单宣泄。歌中反思狮子山精神:“想高攀狮子山/活路又路漫漫”指出狮子山已经被梁锦松这样的权贵所利用,事实是“上太平山/怕太平坦/风光不再山也不似山……现在是烂斗烂/今天的紫荆花金得太靡烂”,罕见林夕歌词愤世如此,现实早已把唯美的林夕与黄耀明逼成了鲁迅笔下的“抗世诗人”。

(3月15日,香港红磡体育馆《天下太平黄耀明演唱会2014》现场,东方IC供图)

何谓“抗世”?“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鲁迅《摩罗诗力说》)。当黄耀明唱着《太平山下》举着反讽所有正统旗帜的一面古怪旗子登上舞台高处的时候,你可以说他是另一种揭竿而起,但拜托不要像极端本土派那样骑劫他为“立国欲望”——他的旗子是航船时代的旗语,可以“群、兴、怨”,偏偏不是为了学农民起义军占据太平山打倒皇帝当皇帝的,后者太俗,抗世诗人不屑为。

理解他的前提,是你要听出《太平山下》与《下流》的一脉相承,后者更是去年黄耀明的代表作,也在今晚唱出。周耀辉的这首词比《太平山下》更严谨,少了点戏谑多了点深情,“他们往上奋斗/我们往下漂流/靠着刹那的码头 答应我/不靠大时代的户口/他们住在高楼/我们躺在洪流/不为日子皱眉头 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躺在洪流中相爱是何等气魄!只为吻你才低头是何等高傲!这首歌才是直接pass掉中环价值与太平山价值的独立宣言。

理解他的前提,还要注意到在唱《太平山下》之前,黄耀明先唱了《一无所有》。这种虚无中的决绝,是把香港与大陆的叛逆精神连接的纽带,而且黄耀明一直关注大陆的摇滚和民谣音乐,也同样关注两者所关注的中国现实,这更非极端本土派断言的“香港不为当代中国的政治理想而活”那种狭隘格局。舞台上大屏幕打出崔健今年接受外国媒体访问所说关于一代人的定义的话之后,黄耀明戴上另一种“一块红布”唱起《一无所有》,这是对崔健的继承与超越,全场掀起高潮,是香港人回忆起80年代末第一次听到崔健那种目睹高墙内鸡蛋拥有生命的欣慰的激动,也是香港人认识到今天的自己必须在无依无靠中屹立的悲壮——诚如鲍勃.迪伦所言:“一无所有的人不害怕任何失去”,向下流的人也不畏惧上流的糜烂金光。

从狮子山到太平山,香港人渐渐洗去一些公共神话,而黄耀明作为公民中合格的一员,遵从他歌者的天性,唱出质疑、愤怒与悲欢,理所当然的事。黄耀明版本的《一无所有》重新编排的配乐中不时隐隐响起《天问》那仿佛叫魂般凄厉的唢呐,让我们不忘历史怪兽的跨境重生;同时让我们回忆开场前在六十年代唐楼背景远方萧萧哀鸣不断的风声,回忆起我们一无所有但更有勇气的时代。

今晚的香港注定不能说晚安,因为醒来的人要耿耿直到天亮。在近日香港铺天盖地的悲观情绪当中,本来善于感伤的黄耀明却没有悲观,他不像许多脆弱的人动辄感叹“一个时代已经逝去”、“香港已死”,而是勉励大家无论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艺术家都要忠实记录,并尝试把时代稍稍变好。所以在最后悼念同代翘楚媒体人黎坚惠的演唱中,黄耀明引用的是Patti Smith写给早逝情人Robert Mapplethorpe的寄语,这种惺惺相惜,是无论生死一路同路走下去的勇气,是“共你荒土飞纵,共你风中放逐,沙滚滚愿彼此珍重过”的洒脱,这也是我们给生死磊落的香港的寄语。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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