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跟那些挣扎着的善良人做朋友

年前我去置了点家具,从家具城出来,出口区停着两辆单厢小货车,我看见一个车厢里有个弯着腰的人影。“师傅,这是……”话还没问完,他就转过身来:“开的开的。”

我报上了地址,估摸着不超过八公里的路,百元以上就是宰人。“八十元”,那人想了想说;还凑合,但常识提醒我一定还有砍价的空间:“七十块吧?”

“呵,好吧。”他答应了,笑了笑。

就那一笑,使我疑云全消。他细长眼下有很深的鱼尾纹,虽然穿着工装却不显得乱,关键是,那种笑里的善意是不掺假的。我上了他的车,坐在他的右侧,把东西放在后厢里,车厢肯定不是干净的,可是我想不起来去挑剔这些。

我坐过不少次卡车,经常被司机,或者被同行的人发配到后厢去,忍受一路颠簸,我还挺乐意,这也算是自我挑战了。公司搬过一次家,机房主管需要我帮着押送电脑。一堆大纸箱堆在后边,我负责看管。物流公司的人,从主管手里拿过烟卷,就像是老朋友了似的,自己就上了前排。“你坐后边咯。”当然,我没二话。后厢顶上有个天窗,车到半途,我实在忍耐不住,站起来把脑袋伸了出去。电车线纵横交错,七零八落地勒着行道树,在天桥下面,鼻子能吸到清风,人却觉得被封在了高压舱里似的,一边窒息,一边被裹着不停地旋转。抵达目的地后,我还能跳下车,站稳,让血液回到煞白的脸上,机房主管说:“喔,你行。”

于是,我对搬运工人的劳苦,算是有了点切身体会。遇到议价的时候,想到肠胃里乾坤颠倒的滋味,就会不忍心。然而,社会一直在教我,跟陌生人打交道,你最需提防的,是那些一眼看去就跟你不是同一出身的人。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确认偏误”,你总会设法确认自己已有的观点,把新出现的反例当作例外。确认偏误导致一个人越来越深地陷入在他的成见里,可是,有些成见,如“不要相信外地人”、“不要相信乡下人”,似乎的确在为我们免去潜在的麻烦:它们促使我们提前防患,例如预先谈好价格,杜绝被人讹诈的可能。

但人跟人又如此不同。我坐在司机右边,面前是旧手套、茶杯以及干活人的一应杂物。他拿出一张胶带纵横的地图,眯起眼睛看路线。这些东西和动作都让我心安,手套意味着经验,地图则显出一个人的本分——因为我对他有了信任:他的车厢与众不同,没有一丝烟味;这太罕见了,我想起学车时,负责指导我的那个灰头土脸、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还算是本地人,整日烟熏火燎,逼着我寒冬大开车窗,有一次我刹车猛了点,遮光板内还掉出一本翻破了的《人之初》。我那个作呕劲啊,就别提了。

车发动后一路无话,节前道路空疏无人,加上晴天,心情竟十分明朗。快到家时,我问他是不是不抽烟。

“我们家的人,可奇怪了,就是没人抽烟,”他说,“我爸爸不抽,我不抽,现在我儿子也不抽烟。”

“太少见了。”

“哈,抽烟才好,可以显出男子汉气概。”

文字很乏力,不要去信任它能够传达一个真实的画面,一种真实的感受,或者一个道理,它可能连传达一半都做不到,所以也不要执迷在文字的纠葛里面。我无法用文字解释,为什么听到这么几句简单的话,我会产生幸福感。我那天背在包里,去家具城的路上刚好正读的一本书,可以借来做个旁证。

这本书是日本导演山田洋次写的《我是怎样拍电影的》,我刚好读到山田引用一位“海音寺潮五郎先生”的话。潮五郎说,“知识分子的弱点在于不相信自己的感性”,山田赞同说:“知识分子有种倾向,一味认为感性这东西是骗人的。所以,不经过脑袋的解释,他们是断然不取的。……好的不敢赞美它是好的,美的不敢赞美它是美的。”他针对的是当时许多导演所犯的错误,他们凭自己的主观意识搞创作,使得电影“开始脱离人民大众”。

山田是个老派人,三观跟中国七八十年代的人差不多,他的“寅次郎”系列对八十年代的中国人有些影响。“人民”、“祖国”、“正确的价值观”、“追求美的欲望”、“主观意识”、“客观环境”之类陈旧的话语在这本书中很常见,可是很奇怪,我一下子就读了进去。山田说很多人瞧不起“娱乐电影”,但他们没想到,“要创作出一部具有娱乐性的作品是何等艰巨的任务”;他说电影人必须尊重观众,塑造的人物,“要让观众感觉到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他说日本人要做出优秀的电影创作,“必须热爱日本人的文化、日本人的生活以及日本人本身”;他还说,“创作者和听众、观众之间,必须建立一种心心相印的关系。”

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被这些简单至极的话击中,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物流工人的一句“哈,抽烟才好”,会让我十分感动。确实,如山田所说,知识分子都不信感性了,就我所见,好像人人都在见缝插针地施展聪明,希望语出惊人,换来一片“这你写的?太有才了!”的呼声。有某一方面知识专长的人,看谁都是外行,谁说了点什么,只要剐蹭到他的领域,哪怕只是几个数字,他都要拿出冷若冰霜的权威口吻码几段字出来,训劾一番。

知识人的尊严,有时只体现为傲慢。可是,体力劳动者也是专业的,他们更得有一技傍身,否则无法活命。工人不能玩花活:修车工必须把车修好,搬场工必须有能力把两米高的立柜挪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在入行的时候,就明白技能是谋生用的,不是拿出来炫的,除了挣钱之外没有别的回报。一个程序员会写一本《美丽的编程》,一个油漆工却不会写《美丽的上漆》。

豆瓣上有位友邻“睡美”,写一些出色的随感式小诗。我喜欢的一首,上来说到“流行语里的cruelty越来越明显/黑木耳、屌丝、绿茶婊、直男癌/听到人真的说出这些词时还是会抖一下/与之相对的是小动物照片铺天盖地”。到末节,作者又写道:

 

 

跟仍然在看书和运动的人做朋友

跟那些挣扎着的善良的人做朋友

跟木工电工管道工泥瓦工搬运工做朋友

……

 

 

不是绝对的,当然不是,也许你信口就能说出一个被泥瓦工搬运工坑骗的亲身经历。但作者的意图是明白的。挣扎的人不一定善良,善良的人也未必在挣扎,而兼有这两者的人或许正形影相吊。但那又如何?选择傲慢和残忍,会让你更加孤独。

司机下车,替我把两米长的一沓木板由电梯一直背到房门口,然后我与他一起下楼。过去雇货车,到达目的地后,我拿出百元大票时总要犹豫,因为担心司机会以各种理由推翻议定的价格,少找零甚至不找零;但这次,我把一百元直接送进了车窗:“都给你,不用找。”

“那不行,”他摸着兜往外掏钱。“那你就拿八十去吧。”我说。

他再次露出腼腆的神色,找给我二十元,谢过后开车走了。我在楼下又站了十分钟。零上十度,这么好的太阳,还真没在往年的春节前夕碰上过。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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