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智慧?——梁作干教授剪影

【一】

1978年,我们刚进大学,就听梁老师讲世界史。

那时他大概五十出头,个子特别高,清瘦,腰杆很直,粗壮的头发永远一丝不乱,脸也刮得很干净,衣着朴素,但穿得很认真,很得体。

他读书很多,对西方历史是真懂,不是那种拿两三本教材凑成自己讲义的老师。讲到西方的诗歌、小说、绘画和雕塑,梁老师的课娓娓动听,不但生动详细,还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在讲达·芬奇的时候,他举起手里的书,让我们看蒙娜丽莎的画像,从各个方面评论一番,然后转过脸,望着那幅名画,像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说:“真是谜一样的微笑,谜一样的微笑!”接着他自己被完全吸引,半天没有讲话。直到学生忍不住笑起来,梁老师才醒悟身在课堂,急急忙忙讲意大利文艺复兴,掩盖一脸的尴尬。

梁老师的英语很好。“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领袖把大学全停了,后来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指的是理工科大学。”意思是文科的东西以吏为师就行。梁老师没课可教,奉命给联合国搞翻译。

有时我们觉得课本上的讲法不大对劲。梁老师会讲,编书的人把史料理解错了。他随手翻开英汉词典,说:这个词有几个含义,用另外一个意思才合适。

【二】

不论是在教室里,还是在下课后,梁老师讲话都是不急不缓,文雅平静。

后来我读了杜威的书,知道人们在学校不仅学到课程的内容,还受多方面的影响。这是“伴随性学习”。光是会写会算,还不能叫受过良好教育。学生来自各家各户,大家的文化背景不同。社会礼仪的标准在学校,学校是一个民族礼仪修养的中心,文化修养好的老师是学校的宝贵财富。梁老师的言谈举止做了榜样,让我们知道,受过良好教育应该是什么形象。

同学们很佩服他,经常向他请教,不但问课程的事,还会问在社会上和生活里碰到的问题。头两三年师母在广西,梁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我们不断往他的小屋跑。那时电话是稀有物品,梁老师当然没有电话。我们也不懂得预约,自己有空就跑过去,不知受了什么吸引。

一见学生,梁老师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脸上泛起谦和的微笑。他耐心听我们啰哩啰嗦的想法,细细讲述他自己的意见。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年我们随便干扰老师的工作,真是太不懂规矩,太不懂礼貌。

梁老师衷心赞成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特别认真。他觉得有些人自认马克思主义者,不喜欢谁就骂人家反马克思主义。其实那些人从来没有全面读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他们好多主张根本不合老祖宗的原意。这种自命正统的态度对革命导师很不恭敬。

在讲相应历史事件的时候,梁老师会解释报上一些说法错在哪里。他讲得有理有据,给我们的印象是,中国文化跟西方的太不相同,咱们要读懂马克思恩格斯很不容易。想掌握马克思主义,得下非常大的功夫,不但要仔细读马克思、恩格斯多到吓人的书,还得学通西方历史,不然非闹笑话不可。或许可以说,不熟悉蒙娜丽莎,就不大可能弄懂马克思。

面对梁老师的虔诚,许多同学都觉得,当领导的日理万机,很难有时间下那样的功夫。大学教授除了看书就没有别的事。要是讲理论,当然应该是领导读梁老师的著作,而不是梁老师学习领导的报告。

【三】

听梁老师的课,我们都在本子上拼命写,希望把每句话记下来。他讲话平和,但总比我们记得快。下课铃响过以后,我们都得再写一会,不愿落下一个字。等我们记完,抬起头,总是失望地看到,梁老师已经离开教室。他收拾东西特别利索。

他最了不起的,是认为自己没啥了不起。有一次,在他那个整洁的小房间,我告诉梁老师,班里的同学受了他很大影响。

老师淡淡一笑,平静地说:“学问不分国界。能在全世界竞争才叫真学问,那得有最好的研究文献和可靠的一手材料。中国的图书馆里外文资料那么少,在这里搞外国史,哪能斗得过外国人。我只不过是教教书而已。”

我突然明白了古希腊哲人的主张:所谓智慧,就是知道自己没有智慧。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译本第一版共53册,每本七百多到九百多页。第二版增加到70卷,现在已经出版二十多册。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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