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运动历史的缝隙与启迪——谈霍布斯鲍姆《原始的叛乱》

【一】

英国左派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J. Hobsbawn, 1917-2012)写于1963年的《原始的叛乱:十九至二十世纪社会运动的古朴形式》(Primitive Rebels: Studies in Archaic Forms of Social Movement in the 19th and 20th Centuries)这本书,一直是研究历史、政治、社会运动与马克思主义不可或缺的的经典名著。关于其评论与各国翻译也有很多,而此次由南京大学社会系杨德睿教授所译的中文简体版,可说是其中的佼佼者。

杨教授是我1980年代在台湾大学就读经济系时的故友,是在校园刊物《大学新闻社》时认识,当时我担任总主笔,他是就读政治系的学弟,文采奕奕、思维敏捷,时常秉烛讨论时政社会发展,甚有洞见,他后来至英国伦敦政经学院(LSE)取得人类学博士学位。

1999年,杨教授英伦读书时,就翻译了这本霍布斯鲍姆的巨著,以他对于英国乃至欧洲政治史和社会文化的熟悉程度,让本书的诸多细节处理得当,彰显了如主持New Left Review 的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所说的,霍布斯鲍姆“兼具知性的现实感和感性的同情心。一方面是个脚踏实地的唯物主义者,提倡实力政治;另一方面又能将波希米亚、土匪强盗和无政府主义者生活写成优美哀怨的动人故事”。

以下我书写中所引用的文字将证明,杨教授将霍布斯鲍姆的文采双重性淋漓表现,其译笔信、达、雅地表现得宜,值得向华人世界推荐。

【二】

而就我作为台湾戒严时期学生运动领袖之一、年少就已精读马克思各期理论作品、1994年以马克思为研究主题完成硕士论文、2008年出版《马克思学:经济先行的社会典范论》和1999年后迄今长期在东吴大学社会系开设“社会学理论”课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实践的学术背景而言,读霍布斯鲍姆的《原始的叛乱》这本书的触动首先是他独特的研究视角,聚焦于西方大规模社会革命之前的社会运动,找寻他所谓的十九至二十世纪的“古朴形式”(archaic forms),如瓦达雷利(Vardarelli)的绿林好汉、黑手党类的帮派、千禧年运动、都市暴民与劳工教派等。这种从统计学来说,其实是不显著的样本(insignificant samples),被他选为研究对象,而且把这些主流视角视为边缘的土匪强盗、都市暴民、劳工教派和无政府主义者生活写得优美哀怨动人之外,还赋予其合理的诠释意义,基本上我视为是“前马克思主义”的孕育土壤与前期反抗,我们可以说,是未被现代化彻底组织与长期对抗的“准社会运动”(quasi social movement)。

这些形形色色的“准社会运动”,在乡间、在城市里出没,活跃在学术上习惯的结构式论断历史的缝隙里,充满了更多历史中默默无名的生命力与和他们与各式思维、活动结合的综合体。

霍布斯鲍姆的独特视角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历史不是少数精英生与死的坟场,所谓的“前”,也不只是一种线性时间的理解,其中可能有着多样性的发展,那些社会运动的历史里,充满缝隙与启迪。以下我说说书中几则我较为感觉兴趣的部分。

【三】

都市暴民(the city mob),这被霍布斯鲍姆称为都市版的绿林好汉,是涵盖各种阶级的都市贫民运动,是“未受到特定意识型态的鼓动,企图通过直截了当的行动——暴动或叛乱——以达到经济或政治的变革。暴民,这不是潮流,而是一种‘永恒的漩涡’,是冲着有钱有势的人而产生的暴动……是一种立即当下的对于诸如物价上涨或沦为失业等经济压迫的反应”。历史中,他们不是一成不变的存在,最正宗的“暴民”,是1793年为反对处决法王路易十六而暴动的维也纳人,是教会与国王最慷慨激昂的保卫者。而同样的在那不勒斯的暴民,在1799年却成为益发野蛮的反雅各布宾主义者(anti-Jacobinism),不分青红皂白地抢掠保皇党的家宅。但这些古典的暴民,霍布斯鲍姆说,只是其中一种形式。真正暴民的主力是“市井小民”阶层,“出生于都市里某个有相当凝聚力且古老的角落的人,混合了工薪阶级、小资产所有者以及无法分类的都市贫民等”,在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处处可见。

暴民很穷,其他人很有钱,生命从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暴民单靠经验行事,这是暴民态度的根源。这也使得他们搞暴动之外,也会搞革命,即使有时候会被抹黑为反革命分子。暴民的理想是原始的,他们不相信任何君主、统治者或体系,这使得即使暴民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吸收的对象,加入了革命,在成功之后,暴民却成为社会秩序的最大包袱。暴民欠缺纪律、对秩序没有向往,他们隐约嗅到无论谁握有权力底层的世界里总是面对着那个颠扑不破的问题:物价上涨或沦为失业等经济压迫总是会再来,暴民,这不是潮流,而是一种“永恒的漩涡”。

书中一个关键论点,霍布斯鲍姆认为“工业化过程使产业劳工阶级取代了市井小民,前者的本质是组织化以及持续性的团结,而古典的‘暴民’却脱不了间歇性的、短暂的暴动。其次,经济条件的改变,排除了与高失业率同时并发的周期性饥荒,并代之以另一种型态的经济危机,后者不会引发‘粮食暴动’这种在过去几乎是自动且免不了的一种反应”。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典型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看法,下层经济结构的变化,造成文化社会的改变,影响到人的社会运动形式的表现。但问题是,没有了“粮食暴动”的周期性反抗,暴民是否真的如霍布斯鲍姆所说的:“大都市里的市井小民最后都转向现代劳工阶级,这意味着古朴本色的消失,是一桩历史事实。”

后现代社会新型的社会运动里,都市暴民的抵抗,是否也可能不加入劳工阶级,而在“永恒的漩涡”此精神上持续针对其他涉及经济、环保、民主自由与文化保存等议题上反抗持续存在?这是本书启迪我们的,值得延伸思考与研究的议题。

【四】

劳工教派(The Labor Sects)是另一个让我深为着迷的章节。从马克思“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出发,我们多少都理解霍布斯鲍姆所说的劳工阶级独特之处,在于一种对于宗教之反常强烈的冷漠态度的意思。但是,他看到了社会运动历史的缝隙,举了英国工业化时期,同时也是宗教大变迁的劳工教派的例子。

发生在1805—1850年间,一波波规模惊人的向新教各派改宗的群众性运动,从中产阶级与劳工阶级的边界起,上层阶级靠近国教派,越接近劳苦大众的普罗阶级就改宗至新教各个教派。社会安全的缺乏,由群体性响应的热情中获得补偿。“新教宗派的伟大贡献之一,正是它为劳工阶级社群提供其本身的团结性与价值尺度,依照这个尺度,贫者可以胜过富者——相对于堕落的淫逸,贫穷变成了神恩的象征,志节的苦修、德行的严谨,同时,一种新的精神性的地位体系取代了世俗性的地位体系。……此外,它又为劳工阶级社群提供了一套除此之外几乎完全付之阙如的小区机构。”

霍布斯鲍姆说,如原始循道宗,它在工业化的1815—1848年间、社会不和谐最激烈的情况下,得到最快速的发展。它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劳工教派,更是一个农村的劳工教派,与工会组织关系密切。通过皈依的过程,绝大多数劳工领袖因此展开了其政治觉醒与行动。相信“神存在于劳工运动之中,这就是我们的预言的话语……在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宗教运动就是为了解放劳工的运动……劳工解救教会之处远过于教会解救劳工之处”。这种在英国发生的劳工宗派主义的“异常发展”,为何发生?霍布斯鲍姆说:“这是对社会上先行者的造就或处罚。因为革命分子所欲反叛的旧事物,保留在‘为天下先’的革命先行者身上的,总是多于后来才跟上革命的人,这就是历史的反讽。”

劳工教派领袖口诵心维的,不是马克思的革命经典,而是班扬(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和福斯(John Foxe)的《殉道列传》(Book of Martyrs)。(杨教授译本中误植福斯(John Foxe)的名字为Fox)这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气:普通民众用宗教语汇表达其行动的意图。但这种宗教与劳工阶级结合的例子,也会受困于所有基督教团体共同的缺点,经典里的“反叛”与“接受既存政府”都被认为是道德上的善。这矛盾逐渐削弱了劳工教派晚期社会运动实践的能量。因此,马克思主义组织从1880年开始就逐渐袭夺了劳工教派的大部分功能,从而凋零。霍布斯鲍姆在这里,说了这样令人眼睛一亮的故事。

而其问题与启迪是:类似劳工教派的团体是否就这样从历史消失?这不得不让我们想到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学”:在20世纪70年代后,拉丁美洲天主教界的神学主张,认为“天主的选民们”应该要关注人间制度的公平正义问题:如贫穷的世袭化、经济资源的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与种族歧视问题等。虽然批评马克思主义是靠人力打造出人间天堂,“解放神学”则是和上帝和让天国降临人间,但是事实上它在拉丁美洲获得广泛的支持与实践,正是因为和劳工教派类似的宗教与劳工思维亲近或结合,并且是在面对马克思所思考贫富差距等问题基础上得到发展。

【五】

而让一个幽灵在欧洲上空徘徊的马克思,1848年他写下的《共产党宣言》,几乎是今日社会科学理论界必读的经典,将阶级分析与资本主义问题结合,预言未来的共产主义世界如何必定来临。霍布斯鲍姆在本书最后一章,关于《社会运动中的仪式》则说出了马克思写《共产党宣言》的对象——“亡命之徒联盟”(League of Outlaws)。它是1834年的一个在法国的小团体“亡命之徒联盟”,从“日耳曼大众社”的残骸崛起,入会仪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后,孕育出“正义者联盟”。最后,在马克思与恩格斯影响下,“正义者联盟”又转变成“共产主义者联盟”(League of the Communists)。“就是为了它,马克思写下了著名的《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者不再是一群老式的结义兄弟。……将所有的迷信权威主义从他们的规矩中排除净尽。这个新团体是民主的、但也是中央集权的、所有的干部都经由选举产生并可以罢免。总之,基于实用性的考虑,它已被建立为一个完全现代化的革命组织。”

把亡命之徒改造为现代革命组织,理论层次提升至社会制度的对抗,这就是马克思与他之前所有的古朴形式社会运动不同之处。

《原始的叛乱:十九至二十世纪社会运动的古朴形式》这本书的精彩之处当然不仅止于上述部分。身为霍布斯鲍姆教授著作的忠实读者,我很建议大家能够精读本书,并且从之延伸至他的其他著作,获得更为丰富的启迪。

而我的老友杨德睿教授的精彩翻译,让华人圈因此能够直接阅读中文,这不仅仅是学术界的盛事,也是一般民众之福。尤其是在今日各式社会运动有着风起云涌之姿,对于运动的历史古朴形式和资本主义工业化兴起中的历史诠释的缝隙,霍布斯鲍姆的这本旧作,因为他的独到视角与洞察,而在当代产生了新的思维涟漪,其影响将随着我们反复阅读,理解与反思,而产生与时俱进的崭新生命力。

(2014.05.17 写于台北外双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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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信息

《原始的叛乱:十九至二十世纪社会运动的古朴形式》

作者:(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译者:杨德睿

出版年:2014-1

页数:290

定价:49

装帧:精装

丛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作者:石计生,台湾东吴大学社会系教授,南京大学社会系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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