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骥:我不认识的李敖

我以为自己很认识李敖,四十卷本,一千五百万字的《李敖大全集》逐本读过,他的电视节目,几乎也都全部看过。然而,现在才发现,我不认识李敖。

犹记得电话接通时,内心的忐忑。李敖在千里之外的台湾,通过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有两次。我以为我会激动——这毕竟是大学时代幻想了无数次的场面——但是没有,十分平静。他必不记得跟他说话的是谁了,但我却感恩他大方地接受访问,并且有问必答。两次其实谈的都是台湾的事。第一次,是去年马英九和王金平的“府院之争”;第二次,是今年的“太阳花运动”。还记得当时很多人说台湾的学生是“暴民”,我问李敖怎么看?他笑道:“哪有这么温和的‘暴民’?”

然而我是有私心的,每次都不忘趁机问他关于香港的问题。大体上,他的回答都差不多,却落了窠臼。

我大抵仍是摆脱不了少年时代对李敖的那份敬意,多么希望他永远是那个他自己口中“先知”般的李敖。然而,终于面对一个被还原成人的他,也不太坏。

李敖第一次来香港书展,是2011年。当时,数千人的演讲厅爆满。我知道,很多人还在场外进不来。但是这次,他为儿子李戡站台,同样的场地,却有三分之一的空位。有很多借口可以解释,例如这天是周三是工作日,例如主角毕竟是李戡而不是李敖,例如三年前隔壁有林青霞也吸引了人潮等等。但是,一些细节不足为外人道,让我不得不对李敖的吸引力产生怀疑。

在李戡“国民党员毛泽东”主题演讲结束后的记者会上,我看见前来采访的记者寥寥。更让我惊讶的是,几乎全部都是大陆传媒。在记者会上,记者问的,也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例如李敖的“育儿经”如何,真的有些失望。

在此说两句对李戡的观察。演讲后段观众提问时,有来自大陆的学生说,李戡讲话颇像大陆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李戡入读北大前,出版了《李戡戡乱记》一书,痛批台湾教育。当时我就写过文章,认为李戡走李敖的老路——翻故纸堆,是很危险的。因为李敖太聪明、看的书太多,如果李戡也做历史,读者对李戡的期望会很高,给李戡造成非常大的压力。李戡在北大读经济系,本是好事,但他的兴趣似乎不在这上面,而在练武,成立“文武学社”。现在毕业了,又要去美国念国际关系的研究生。用业余时间的工夫,做的历史学问,分量存疑。

李敖也不讳言。在记者会上说,做历史研究,没有岁数,是不可能的。他以《资治通鉴》为例,说通读一遍需要五年,骗不了人。只是眼神一转落到李戡身上,还是不忘“例外”一句,说李戡的书是不错的“专门史”。

记者会上,李戡几乎没有说话。李敖拿着话筒滔滔不绝,问李戡要不要说话,他也拒绝。李戡一身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白色衬衣紧扣,打着领带,有模有样。只是黑色袜子上的“Lee”商标,还是透露了那点稚气。李敖在讲话的时候,李戡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叠名片翻看,应该是刚才众人递给他的。在这种场合,作为主讲人,往往名片从四面八方过来,一股脑儿收下,待方便时才看。

李敖则没有穿他标志性的红色夹克,而是另外一件米色夹克。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穿红色?他说洗坏了,买不到了。然而,他却穿了一双鲜红的袜子。

李戡与常常在港台新闻中看到的年轻人,确实不太一样。“太阳花运动”时,网上盛传李戡写的一篇文章,不仅道破两岸关系的暗道,更预告即将出版《国民党员毛泽东》一书。他的身上,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李敖一入座,就说了他对香港的总体看法:“香港人好可怜,搞到今天这样。”他劝香港人只要繁荣:“‘长毛’(香港立法会反对派议员梁国雄)的爸爸,‘长毛’的爷爷,‘长毛’的曾祖父,‘长毛’的高祖父,他们在英国人的统治下,为什么不要求?因为香港繁荣,他们就想通了。”

我不太确定,眼前这个李敖,与31年前——《中英联合声明》发表前一年——写《香港的机会,中国的机会》以及《谢谢你,帝国主义!》的李敖,是不是同一个人?两篇文章都写到香港,后文中,李敖更说:“英国的‘下驷’规格,都优于我们的‘上驷’标准。”只是,当时间到了21世纪,他改为写《阳痿美国》痛批帝国主义了。

李敖说,李戡在北京认识了不少人士。但他劝儿子不要轻信任何人,说这些人“靠不住”,因为“权力变化得太快”。和在北大念了四年书,“学坏”(李小牧语)了的日本青年加藤嘉一殊途同归,李戡也选择去“美帝”深造。

李敖不得不令人佩服,80岁了,头脑灵活得跟年轻人一样,又多了岁月沉淀。只是偶尔嘴巴跟不上快速运转的大脑,看得出他的疲倦。李敖确实坦诚。他说,其实所有关于香港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所以,记者会后所有的专访,他全部谢绝了。他的态度很明确,只争繁荣。而李戡,依旧没有说话,没有表态……

犹记得大学时候读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在他的笔下,主人公康有为被描绘成为理想不畏牺牲的英雄,不在乎世人对他的误解,充满了孔子“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气。深受感染的我,清晰记得康有为与高僧的那段经典对话:“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转出恶果,仍旧无损于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恶,便算恶,尽管转出善果,仍旧不能不说是伪善;进一步说,不但存心恶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恶,但并没存心为善,转出善果,也不能说是善行;更进一步说,存心不善不恶,但若有心为善,转出的恶果,也是不值得称道的,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康有为,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直到后来读了其他关于戊戌变法的历史书,知道了康有为的固执,他的控制欲,他其实只是那个想要进入统治核心“屌丝逆袭”而不成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崩塌。《北京法源寺》表现的,是李敖版的康有为,与历史真实无关。而李敖,仿佛快要变成“康有为”了。

关于李戡,我仍坚持四年前的看法,李敖若为李戡好,不应该扶儿子上自己的老路。李敖这座高峰,太高,李戡永远也翻不过去的。无论李戡多么讨厌台湾的教育,无论李戡学了一口北京话,也无论李戡多么想要模仿李敖的那股流氓气,他都太过“台湾”。但毕竟才22岁,还有太多的可能性,太多选择。

李敖是独一无二的,是不能学的。李敖的话不能不听,却不能全听。

作者:许骥,写作者,著有《同胞,请淡定》《书评人可以歇歇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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