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喜欢城市,因为对土地心怀恐惧

土地充满记忆,藏有太多的秘密,土地沉重而又无奈,它总是想把你留在原地。我是城市里的一棵玉米,头顶着一穗被剥掉外衣的玉米果实。

  给你讲讲玉米地的故事吧。你在城里,想看玉米地只能上网搜索,看一下图片,而我是真真正正在玉米地里呆过的,我曾是千千万万棵玉米中的一棵。

  1987年的时候,家里有5亩玉米地,那年我们家从乡下迁往县城,虽然住在县城里,但仍然是农民。种玉米的季节,我和爷爷来到玉米地边,我刨坑,他放玉米种,或者他刨坑,我放玉米种。五亩土地真是很庞大的一宗土地哇,一趟玉米种下来就要二三十分钟,玉米地的尽头是一片栗子园,怎么也走不近它,总算走近了,却不敢往栗子园里看一眼,因为栗子树下,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头。

我不是那么地热爱劳动,除了身躯有些瘦弱很容易疲累不堪外,主要的原因是,五亩的土地开阔的让人绝望,一粒一粒地往下播种,就像从牛的身上一根一根地往下拔毛。可爷爷说,“那又能怎么办呢?”我要种好这玉米地,它是我那段时间的命运。下雨了,发芽了,玉米从种子变成苗子了。连同面子一同疯狂长出来的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必须要把这些野草锄掉。

给玉米锄草要用锄头,在我们那儿,锄草不叫锄草,叫耪地。耪地除了可以把杂草除掉之外,还可以松土,让板结的土壤透透气,这样玉米的根须就更能贪婪地扎根到大地里,拼命地把每一丝水分榨取出来。比种玉米更让人绝望的是耪地。周末的两天,我陪爷爷来耪地,其他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干活。

隔了一周再来的时候,发现上周耪过的地,又有一丛一丛的小草冒出来了,让人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草长对地方了可爱,长错地方了可恨,此后很多年,看到长得不规矩的草就想把它薅掉,就是那时留下的阴影。

耪地的时候汗水在额头留下,模糊了眼睛,那会儿我想人生大概就如此吧,一趟玉米种过来,另一趟玉米种过去,一趟杂草耪下来,另一趟杂草耪下去,只有轮回,没有止境,等到人老了,死了,就会被搬运到栗子树林中去,随便埋在哪一棵树下。

那五亩地终归没有耪完,后来的时候放弃了,任由那些野草欢快地淹没玉米苗,而那些玉米苗也没因此自暴自弃,也在努力地让自己嫩绿细瘦孱弱的身体能高于草丛一点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梦见自己成为一棵幼年的玉米,那些草像是从大地深处伸出来的手,想要把我拉倒,压下去,抬头看见的是由草编织的巨大森林,头顶只有隐隐约约的阳光,感到呼吸在变得急促,瞳孔在放大,头脑在晕眩,不行啊,我要活下去,要冲破那些草的包围,要连根拔起,逃离这片土地,永远也不回来。

在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后,爷爷拉起一辆木头做的平板车,说玉米熟了,该收了。五亩多的玉米郁郁葱葱,一棵棵玉米像士兵一样的列队站立,令人望而生惧,爷爷说,“那又能怎么办呢?”,玉米要一穗穗地掰下来,再一棵棵地砍倒,这么一项庞大的工程,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啊?

安静的玉米地,我能听见被包裹在叶子里的玉米的呼嚎,在被收割之前,它还像饥饿的婴儿一样,拼命地再吸收一点水分出来,而我则像一个刽子手,掰掉玉米的头颅,剥开它的衣服,看到一穗饱满而又金黄的玉米裸体呈现于面前,玉米,玉米,你能想到哪些人将你播种,又是哪些人将你收割吗。玉米,玉米,在你金黄色的回忆里,可有过对暴风雨的恐惧?在漫长黑夜里祈祷黎明的到来?

玉米地里的时间仿佛停滞,微风吹拂玉米叶发出的刷刷声,也是这停滞的时间的一部分,听上去是黏稠的。玉米地里最快活属那些七星瓢虫,它们是玉米地这块停滞的时间带脱身飞出的时针、分针、秒针,它们一会飞到这儿,一会飞到那儿,我的精神就跟随它们去了,它们飞,我也飞,飞得快乐,飞得晕眩,天空,土地,空气,时间,在这个时候凝聚成一体。

记得忙碌到黄昏快要到来的时候,地里已经摆满了一堆堆的玉米,这些玉米要一车车地拉回去,一辆木头做的平板车一次只能拉回去几十分之一,这意味着地里的玉米要分几十次才能全部拉回家去。我在星光闪耀的夜空下躺在一堆玉米中间,这时候我饰演的是守护者的角色,但内心的惊惧却让我觉得自己是这对玉米中最需要保护的一个。

永远忘记不了那个夜晚。星空清冷,玉米地潮湿,用玉米秸搭起的小房子狭窄,远处的栗子林坟地发出的磷火一闪一烁,像是挤着眼睛诉说一些听不懂的秘密。我以为黑夜就此会统治世界,白昼将不再到来,因此我冲出那间用玉米秸搭成的小房子,在黑夜的、已经被收割的玉米地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向我的出生地呼喊,向远处的栗子树呼喊,满地的玉米像我一样站了起来,用它们早已习惯的形式——整整齐齐排好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与我一起呼喊,你听到了吗,一穗玉米与其它玉米的呼喊有什么不同?

我喜欢城市,因为我对土地心怀恐惧。城市干干净净的水泥路或柏油路让我踏实安心,躲在20多层高的楼房里,我觉得呼吸通畅。土地充满记忆,藏有太多的秘密,土地沉重而又无奈,它总是想把你留在原地。

我是城市里的一棵玉米,头顶着一穗被剥掉外衣的玉米果实,时常觉得自己是干瘪的,需要来那么一场暴风雨的洗礼,但我已经习惯了躲避与挣扎,习惯在记忆中挑选馨香的那部分让自己安睡。那片庞大的玉米地,此刻生长着什么,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了。

作者:韩浩月,资深文化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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