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剑峰:被世界冷落的中国文学

听作家王安忆讲过一个她忠实读者的故事。很多年前,王安忆的《长恨歌》在法国出版后,她在上海接待了一位从法国过来的读者。这位读者通过朋友介绍见到了王安忆,她没有特别的要求,就是想见见作家本人,表达她对《长恨歌》的喜爱。作家毕飞宇也讲过类似的故事,他的小说跟王安忆在同一家法国出版社出版。毕飞宇有一年去法国南部,一位显然有很高社会地位的老太太看过毕飞宇的小说,她特地邀请毕飞宇去她的庄园做客,到最好的餐厅请吃饭。

王安忆和毕飞宇这样的经历,也许在其他作家身上也发生过,你可以说,我们最好的那些作家,他们在海外是有读者的,可能也有粉丝级别的。这些让作家很受用的待遇,用王安忆的话说,很容易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全世界都爱我们,”

事实是,过去十年,当王安忆们在那些国际文学节和研讨会之外,自己去欧美旅行,去接触那些普通人,进入那些街角的书店,就清醒地认识到了中国文学的真实处境。即便是莫言,到现在他的小说在欧美书店都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如果有他的小说的话。

上月在巴黎图书沙龙,和作家毕飞宇、李洱、刘震云在一起,有一天下午正好有他们的签售会,作家们开起玩笑说,万一等下没有人来签名,大家互相签名玩。当然这是玩笑,但也是事实,在海外,即便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也不要对自己的影响力和读者群抱有太大期待。当天的实际情况是,有那么几位读者来签售,但也能感觉到,他们对作家并不了解。

这些年在国内参加了近百场场各类中外作家对谈会,到了某些环节,那是尴尬的环节——中国作家会一连串地告诉对方,我读过你们国家的哪些作家作品,当代的或是经典的;而对方,多半会很友好的表达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当代中国文学很陌生的歉意,也许有那么几位作家说读过鲁迅或者老舍,也可能是《论语》或《老子》,这两年有人会说莫言的名字。这就是另外一种作家们必须接受的现实,那些应该是专业的读者,你们的同行们,对你们也是一无所知。

但作家很少会直接地表达中国文学在海外影响力非常有限的现实,就算你是莫言。中国的规矩是,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明说。而就在前几天,中国作家的好朋友葛浩文却当着作家的面说了,他在华东师范大学一个跟中国文学走出去有关的研讨会上说:“在座可能有不少人知道,近十多年来,中国小说在美国英国等英语世界不是特别受欢迎,出版社不太愿意出版中文小说的翻译,即使出版了也甚少做促销活动。”下面一句话听上去更刺激人,“中国小说如同韩国小说,在西方并不特别受欢迎,至少在美国是这样。日本的,印度的,乃至越南的,要稍好一些。”

葛浩文这些年翻译了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包括莫言,有人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葛浩文的译文居功至伟。2012年,诺贝尔颁奖的时候,莫言也把葛浩文请到了斯德哥尔摩。葛浩文的这番话,也许只是重复了一个事实罢了,但从葛浩文那里听来,尤其刺耳,毕竟葛浩文在中国的名声多半建立在翻译中国当代作品上。而当天在场的其他几位中国文学翻译者,都在表达自己对中国文学的热爱。

毕飞宇在2011年获得了亚洲布克奖,王安忆也曾入围国际布克奖决选名单,而在今年,据说西方媒体最关注的中国作家是麦家,因为他的小说《解密》出了英文版。葛浩文的演讲之前,毕飞宇在一个讨论环节说,他对报纸上看到有作家对自己的作品在海外出版“一惊一乍”,“作为知情人,我特别想笑。但我不会笑的太大声,否则有人觉得你不太厚道。”毕飞宇当时还说,中国作家面对走出去,最好的方式是“淡定”。毕飞宇在几年前也对我说过,面对西方市场,中国作家最好的状态是:“永远不要理它。”中国文学还在世界的边缘,中国的作家们多少也承认了,要淡定,别理它,“慢慢地你还是会发现为自己国家的人写作最好(王安忆语)。”

但是,我们的政府比作家更在乎“中国文学走出去”。既然我们的经济在短短几十年间,可以成为世界第二,中国的文化没有理由仅仅是自娱自乐。中国文学走出去,中国出版走出去,在这些年成了口号和政绩。根据2011年颁布的《“十二五”时期新闻出版业发展的主要目标》,到“十二五”期末,版权输出品种数将达到7000种。对于有些官员来说,只要这些书在其他国家出版了,就算是政绩了,任务完成了,至于这些书在其他国家到底有什么表现,产生了多大的效益,这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从2009年中国任法兰克福书展主宾国以来,我们先后成了开罗书展、伦敦书展、伊斯坦布尔书展等国际书展的主宾国,今年还将是贝尔格莱德书展主宾国,明年是美国书展主宾国,全世界的国际书展都抢着请中国来当主宾国,大家的都知道中国有钱来做排场,有钱来做项目,当然也对中国感兴趣。文学走出去,政府愿意投钱资助,外部环境也开始关注中国,但就是在文学上,走出去,不是靠钱砸出来的。

做版权代理的谭光磊曾对我说,中国作家的版权这些年一直在走出中国,中国作家的作品一直在国外出版,中国一直在积极参加世界各国书展,但从整个世界版权交易情况看,中国作家的版权输出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虽然中国现在是世界瞩目的焦点所在,但绝对不可以因此就断定外国读者当然会/要喜欢中国文学。

(资料图:2009法兰克福书展,路人在中国书墙上留下一个匆匆的剪影。)

在葛浩文的讲演中,他把中国文学走不出去的根本原因归于作家自身,认为中国作家缺乏国际视野,写作粗糙,写作很业余,一句话——中国小说不好看,“小说要好看,才有人买!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很多,可能是跟中国的爱国教育有关,或是讯息不够流通,或是作家一般无法不透过翻译来阅读其他国家文学,也可能是传统的文以载道思想作祟。”葛浩文说了中国文学很边缘的事实,找出来的理由基本上挺扯淡,他更多时候以批评中国作家的方式来为自己的翻译辩护,这些年学术界对葛浩文的翻译有持续的批评。

独立出版社PhilippePicquier出版社是法国最为重要的中国当代文学出版机构之一,其中国文学丛书主编陈丰女士曾举了日本的例子,来看看外国文学如何才能在法国站稳脚跟。相比日本文学在法国的地位,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对法国读者还是相对新奇和陌生的,陈丰说,日本文学在法国的出版和推广,持续了100年没有中断。中国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在法国的出版只是这30年的事情,更确切地说,只是在2000年后,才真正持续地在法国出版。任何外力也无法让中国文学马上进入大众视野,还得慢慢来。

而毕飞宇也曾对我说,几年前他去国外,媒体和读者只关心中国的政治,现在慢慢开始跟他谈文学,谈语言了。有一中国作家一次随作家代表团去挪威,在他的演讲上,主题就是攻击政府,但至今他在海外也没有什么影响力和市场。这何尝不是中国文学慢慢走出去的一个开始?

【注】本文原标题《还走不出去的中国文学,慢慢来》。

作者:石剑峰,东方早报文化部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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