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荣休的董桥,不荣休的文字

5月1日,董桥就要荣休了,从他供职了14年的《苹果日报》社长任上退下。4月27日出版的《苹果日报》副刊“苹果树下”,有余英时先生恭贺的文字,短短的篇幅里,回忆了二人论交始末与精神上的相知相契,纸短情长,意在言外。

“苹果树下”是董桥亲自料理的栏目,两大整版,周日刊出,作者来自港台、内地,既有毛尖的俏皮文字,也有陈子善的考据文章,李欧梵、刘绍铭、白先勇等也是常客。这样一个纯粹文人趣味的副刊,能在极富黄色小报气质的《苹果日报》上存活,让人惊讶于这份报纸的分裂,同时也吃惊于其老板对董桥漫长的纵容。

为董桥送行的,注定不都是余英时先生那样温热的文字。资深时事评论员黎则奋认为:董桥是“过气的名牌”,并乐观“旧文化人交出棒子”,让新一代文化人续领风骚。

在内地,董桥是一段余音袅袅的公案。在他的身体荣休之前,盼望他的文字“荣休”的激切声音几乎一直不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香港作家罗孚化名“柳苏”,在《读书》上发表“你一定要读董桥”一文。那个年代,这本杂志还能引领阅读风潮,董桥之书遂一纸风行。20年后,作为这种强势推介的滞后反弹,一些青年学人与作家开始激烈地清算董桥的影响。“你一定要少读董桥”,董桥文章是高级“知音体”、“小资标配”,此类说法,于董桥在内地的影响力已经走下坡路的近年,反倒嘹亮起来。其中,作家冯唐的评论最叫董桥受伤。

董桥一向以自己对文字的态度而自豪,他在文章中这样夫子自道:“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正正直直生活了几十年,计计较较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名字的每一篇文章。”然而,这话遭到了冯唐的嘲讽,他说董桥这话好像对着一个60岁的艺伎,涂着一张大白脸,说我扎扎实实用功几十年,计计较较每天画我的脸,一丝不苟,笔无虚落,我没有辜负见过我脸蛋上肉的每一个人。

对于这样的刻薄挖苦,董桥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以绅士的身段与手法反击:“我个人受英国传统的影响大一些,为文做事,喜欢留三分余地。中国人叫厚道,西方人则叫讲究礼貌。所以我不习惯用这样的笔调讲一个人。”

对于罗孚当年夸张的热情,董桥同样不满,他说:“罗孚那句话害死我了,那么说肯定要招来反感的。”

围绕董桥的那些硝烟弥漫的文字,在我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我犬儒地认为,只要董桥的文章不反人类,只要没有人逼着咱们非读董桥、只读董桥不可,读或不读董桥,多读或少读董桥,就都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必自我赋予拯救他人阅读趣味的使命。

当然,我知道:董桥肯定不在伟大的写作者之列,他也不需要别人为他的文字保镖。任何人的文字,无论曾经多么热闹,终究要面对无情的青史。以我绝称不上高瞻远瞩的双眼看去,未来,他会以一个风格鲜明而强烈的散文作家的历史定位,出现在文学史中,只是,他不会站在沈从文、张爱玲等人的身旁,因为他没有写出直指人心的文字,没有深刻揭示过人性的复杂幽曲。

但是,董桥自有他的光芒和风骨,这光芒与风骨,曾经温暖、砥砺过许多人。而迄今为止,批评他的人,只看到了其后期文字的严重掉书袋倾向,及其文字的刻意与扭捏,却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看不到他的文字全貌。结果,脂粉气的董桥,遗老的董桥,小资的董桥,就成了董桥挥之不去的标签。而他的那些风云文字、火气文章,他的中国情怀,他的文化忧患意识,他的现实批判精神,竟都隐而不彰了。

其实,即使就文字而言,也有昨日董桥与今日董桥之别。奠定他鲜明风格的中年文字,铺排扬厉,穿红戴绿,抵死风雅,这方面,《中年是下午茶》无疑是其代表作。而近年的文字,明显开始趋于清淡。

在内容与情感上,此时董桥的文字,常以风月隐喻风云,满纸无奈的中年情思,对后现代社会里商业文化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现实,常常从文人立场出发,发出挽歌似的落寞吟唱。然而,有趣的是,遗老情怀与入世精神并行不悖地集于董桥的一身。他在《明报》上开设数年之久的“英华沉浮录”专栏,有对文化现象的述评,有对旧年人物的缅怀,也有对中国政治的观察,对政治人物的品评。这些文章,往往行文内敛,但却雷声隐隐,提醒读者,操持这些文字的,终究不是荒江野屋里遗世独立的方外之人。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迈过中年门槛之后的董桥的文字,尽管已经剥落铅华,妩媚不再,但并没有如一般这个年纪的写作者那样,迅速变得粗茶淡饭。试看《吴冠中替风景续香火》一文的开头:

“二十年前一个秋风秋雨的深夜,我在杂乱而寂静的编辑室里观赏一批吴冠中先生的画。都是些彩印散叶和幻灯片:黑影森森,白光茫茫,灰意苍苍,在淡淡碎色的点洒之下,慢慢漶漶浮起无尽的水气。我为吴先生宠信白色的胆识惊讶,也为他洞悉黑色的智慧喜悦,更为他怜惜一点红一点绿的真情感动。在他柔里带刚的笔下,每一道线条,每一组布局,诉说的都是西方的傲慢加上东方的偏见。傲慢与偏见,那是真正艺术家的魂魄:跨越国界,跨越时限,笔到意到之际,迢迢万里外的感应都在眼前,悠悠千年里的体悟一招即来。”

这样的文字,不再傲娇,不再绵软,但并不随意,而是色彩饱满,朗朗上口,一派阳刚之气。董桥的笔,没有匍匐在年龄面前,而是保持了对文字的敏感与进取。

晚近的董桥,笔不停挥,以每周一篇的速度写作,内容则已是纯粹的回忆。背对日益让他失望的香港,他在逝水年华中专注打捞那些有温度有色彩有风趣的人,既是缅怀,也是寄托。

据说,香港大学为董桥提供了一间屋子,供其写作、会客。看来,荣休后的董桥,文字不会荣休。值此他告别新闻业之际,谨以这篇小文向这位勤劳的写作者致敬。

(董桥先生及其出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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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

董桥,1942年生于福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研究多年。曾任《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苹果日报》社长。撰写文化思想评论和文学散文多部,在港台、北京、上海等地出版文集数十种。著有《克雷莫纳的月光》、《双城杂笔》、《英华沉浮录》、《这一代的事》等。

据媒体报道,4月27日,香港《苹果日报》社长董桥宣布退休,他在《苹果日报》上开设的专栏“苹果树下”也随之终稿。

董桥的封笔之作名为《珍重》,文末尾一句“曾经牵念也是福分,此去山青水绿,珍重千万”说得轻轻浅浅却意味深长。对于自己未来的退休生活,董桥写道,“今后只想补读没有读完的旧书,补写很想细写的故事,不赶死线,只随心兴”。

作者:章诗依,媒体人。

来源:D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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