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年前的“现代世界” —— 《现代世界的诞生》读后

完全没想到《现代世界的诞生》竟然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在看似宏大严肃的书名掩盖之下,书中充斥着各种段子和八卦。而我一向坚定地认为,关于国家的八卦,才是最冷艳高贵的八卦。

真的没必要去穷究“现代世界”是个什么意思,反过来理解可能更容易一点,“现代世界”是和“旧制度”相对立的,所以,这本书的书名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旧制度的最初告别”。

诞生也好,告别也好,这其实是一个热门到让人腻歪的著名话题:为什么西方率先崛起?再恶俗一小步的就是所谓的“李约瑟问题”:为什么不是中国?对此,我看过一个最离奇的段子是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的,话说,太子允礽背后的势力是康熙喜欢的西方传教士,而四爷(雍正)背后的势力是西藏的喇嘛,雍正夺位成功以后,西方传教士势力就被驱逐出了中国。中国由此丧失了与欧洲共同“走向现代”的机会。

说正经的,我向大家汇报一下我对这个问题恶补的一点心得:乱啊,非常乱。最流行的立场无非是“西方中心论”,中心思想是没有西方的介入,中国将永远无法自行完成现代转型。这一派开宗立派的大概可以附会到亚当·斯密和马克斯·韦伯那里,将西方的成功与中国的不成功抽象成为“制度决定论”,将工业革命的奥秘拐了无数个弯之后追溯到宪政、法律、税收、自由市场、虚君乃至新教伦理等等,借用微博的流行说法就是: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就是制度。自然,这种说法是完美契合了国内自由主义者的脾胃,谈什么都不如谈制度。但在理中客或左翼青年看来,这种说法多少显得单薄或浅薄,将几千年的中西历史极简主义到“制度论”,而后再是缺乏有逻辑的论证,确实很容易被抓到细节上的漏洞一阵猛打。

还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近几十年逐渐兴起的,也可以概括为“中国中心论”,比如说前些年很流行的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彭慕兰的《大分流》,王国斌的《转变的中国》。就拿差点将我洗脑成功的《大分流》来说,作者显然是个喜欢追根刨底的典型理中客,相应的显然对于“制度决定论”不太看得上,认为中国和西方的拉开差距要晚至1800年以后,而个中原因非但与“制度无关”,仅仅是由一些“巧合因素”构成的。比如,英国有煤,当然,没有煤是没办法进行工业革命的,你大可以争辩说中国也有煤,不过彭慕兰早就有了对应说法,中国的煤不在经济最发达的江南。再比如,欧洲发现了新大陆,这个史无前例的生态横财创造的资源基础,自然也要大大超过中国人开垦荒地创造的资源基础。总之,在这一派看来,欧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运气好罢了,中国就差那么一点,欧洲率先崛起并非是什么必然与宿命,借用王国斌先生的一句名言,“18世纪前欧洲和传统中国经济上的相似程度,远远超过18世纪以前欧洲和以后的欧洲的对比。”

“中国中心论”在国内应当也是大有市场的,比如,满足了民族主义者的民族自尊心。再比如,文化保守主义者,儒家宪政主义者,毕竟,“中国中心论”隐含的一层意思是,中国与欧洲在“分流前”共享着相似的制度压力和传统资源,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只要欧洲有的好东西,中国一定也会有,中国完全可以借助自身的传统历史资源完成“现代世界”的转型。

说回《现代世界的诞生》这本书。作者英国人艾伦·麦克法兰显然不是“第二种人”,他在书中将彭慕兰他们称为“修正主义者”,将他们的逻辑概括一个笑话,“现代性就是一个工具箱,里面装满了发明物,其中很多是中国的原创,然后被偷走或借走,并被改良,到了19-20世纪,又被重新出口到欧洲”。

不过,麦克法兰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第一种人”。或者这么说,麦克法兰不是一个“西方主义者”,他更像是一个“英国中心主义者”,整本书只谈英格兰而不及其他,就连欧洲大陆,甚至同一个小岛上的苏格兰都被撇除在“现代世界”之外。

麦克法兰在书中最傲娇的一句话是,“现代世界”不是一个“‘西方’现象,而是一个英格兰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在观察现代世界的起源时,甚至连法国这样我们传统观念中的西方列强都不用去考虑,所有的答案就在英格兰身上,也就是麦克法兰所说的“英格兰奇迹”,“没有英格兰,现代工业世界不可能横空出世,我们依然生活在农耕世界”,“英格兰曾是世界上唯一‘逃离’了农耕桎梏的国家”。

“我们全都降生在一个英格兰制造的世界”,而时间呢,麦克法兰的追溯历史能力或者想象力可能比所有历史学家都更壮阔。在他的叙述中,从12世纪起,英格兰就与欧洲其他地区分道扬镳,已经具备了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也就是中国的南北宋之交的时代,这着实难以想象,当中国人还在“靖康耻”和“风波亭”时,英国已经敲上了现代世界的门。到了16世纪,英国已经完成了这一现代进程,而后就是17至19世纪的“全世界推广期”,从西欧到北美再到日本一路“现代”下去。

麦克法兰和之前说的“第一种人”还有一个不太一样的是,他在《现代世界的诞生》中并不是那么热衷地去谈制度。我很阴暗地在豆瓣上检索了一番,果然,有年轻民主斗士对此表达了不满。正如本书评议者刘北成教授所说,麦克法兰的做法是“按照人类学家的方式,来描述英格兰‘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特征”。

不谈制度时,“人类学家”麦克法兰谈了些什么呢?全是一开始说的那种八卦。比如,他说到了吃。在他的笔下,我们平日里所鄙夷的英国这个“薯条加鱼”的反美食国度,简直是“舌尖上的英国”啊。16世纪的英国餐桌就比其他国家更丰盛,当美食祖宗法国人连黑面包都吃不上的时候,英国人每逢周日“炉前必有一块上好的牛肉,一年到头地窖里必有一桶麦芽酒”;英国农民很喜欢一种“用瘦牛肉、豌豆、土豆粉、米粉、葱头、芹菜、盐水做的汤”;“英格兰人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其余人口提前500年有效摆脱了饥荒”。据说,英国人在“漫画中总是把法国人画成一个个饥肠辘辘的穷鬼”,而他们自己呢,“吃得好,吃得饱,是英格兰百姓的民族自豪感的主要资本”。

在康乾盛世的中国、东欧南欧,乃至法国人还在担心吃饭、穿衣、住房这些基本生存问题时,工业革命前的英格兰老百姓已经在和哈姆雷特一样操心,吃饭喝啤酒还是威士忌,这真是一个问题,“19世纪以前的数百年间,英格兰人只要有可能,就不肯喝白水”。

除了吃喝之外,麦克法兰还研究了祖先们的“奇装异服”、“养宠物”、家庭关系、俱乐部文化、友谊、竞技体育文化等等,反正给人的印象是,英国人很早很早就很阔,而且很闲,甚至可以说,和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

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没有哪个国家的普通人如同英格兰这样在进行“高消费”,而这种高消费,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内需”,成为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关键因素之一。至于,英格兰的普通人为何如此“富有”,这背后的原因呢?请原谅,人类学家最后还是“无法免俗”地谈到了“制度”,又回到了公知的立场。“公知”麦克法兰给出的一个解释是,英格兰的税制清晰,“英格兰的农村居民身在人间天堂,这里既没有横征暴敛,军队也入驻民舍,政府也不收国内税”。由此,麦克法兰认为,英格兰率先“现代”的一个最关键特点是,它的王权的“有限性质”,自1215年《大宪章》时代以来,英格兰实际上已初步走上了“宪政”道路。之前所说的英法经济水平的巨大差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两国专制王权的巨大差距。

这只是其中一例。诸如此类的精密推论,《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中比比皆是。

先像一个理中客一样以无比绵密的细节与逻辑说服你征服你,而后以公知的姿态出现告诉你细节的背后有制度那只若隐若现的手,对于这样的公知,你还怎么去黑?先知识,后公共,这就是英国公知麦克法兰的腔调。

 

(美国史学家孔飞力,Alden Kuhn)

《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的作者孔飞力也是这样一位“公知”,他也出生在英国。孔飞力在书中坦承,他对于现代国家“建制议程”的理解,部分来自英国模式。在我的理解中,孔飞力笔下的“现代”和麦克法兰笔下的“现代”当属同一范畴,他们所说的这个“现代”肯定与我们平时说的“这个时代”(21世纪)不是一回事,或者这么说,在他们两人看来,中国离“现代国家”尚有距离。比如,孔飞力就非常明确地说,“中国现代国家的规划是否能够超越狭隘的基础和僵化的中央集权而获得实现?这是一个只能由时间来回答的问题”,而麦克法兰则相对隐晦地说,“当前,英格兰与中国的根本差别就在于前者是一个充分的现代社会”。而按照之前所说的英国16世纪就完成现代转型的时间表,中国和英国在“现代”上的差距竟已达到了500年。

在孔飞力看来,中国走向“现代国家”的三个根本性问题是:政治参与、政治竞争和政治控制。但务请注意,孔飞力笔下的“政治控制”远不是什么贬义词,他甚至暗示,如中国这样一个大国走向现代国家时,一定程度上的“中央集权”(政治控制)是不可避免的,但问题是,这绝不能以牺牲另外两个目标——政治竞争和政治参与为代价。这样既有自由主义导向又有一定“集权”倾向的说法,在中国显然是左右两边不讨好的,不过我奉劝一句,当谁将不懂中国或中国体制的大帽子砸向孔飞力时,必须得掂量掂量孔飞力真正分量,或者,你真的确定自己比孔飞力更懂中国历史么?

作为公知,孔飞力和麦克法兰在我看来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是他们对于未知世界与未来的谨慎。他们或许都是一个“制度论者”,但未必是一个“唯制度论者”。对于中国有待完成的“现代之路”,孔飞力和麦克法兰的表态是相似的。麦克法兰的姿态是开放性的,“中国是否将要、是否能够,或者是否应当沿着西方道路走下去……中国又应当将自己的关联性文明保留多少为宜”;孔飞力在《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中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建制议程的界定所根据的将不是我们的条件,而是中国自己的条件”。

对于未来的开放性,对于另一种文明自身传统的借重与尊重,这也可以看作孔飞力和麦克法兰这两位学术大佬的“公知教程”,而我尤其相信,这与“普世”和“制度论”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那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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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阅读:《记忆,阅读的关键词——2014年世界读书日<大家>好书榜》

附图书出版信息:

《现代世界的诞生》

 

作者:[英] 艾伦·麦克法兰 主讲/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主编/刘北成 评议/刘东 主持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The Invention of the Modern World

译者:管可秾

出版年:2013-8

页数:388

定价:49.00元

装帧:精装

丛书:讲学社丛书

ISBN:9787208113701

作者:张明扬  书评人,《上海书评》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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