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众议:马尔克斯是拥抱传统中最好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

编者按:

当地时间17日下午,哥伦比亚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城的家中去世,享年87岁。

马尔克斯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最有名的作品《百年孤独》被誉为现实主义杰作。

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的陈众议早年留学墨西哥,曾两次造访马尔克斯的家,并著有《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他曾自述道,“最后一次是1989年,我的好朋友是他诸多干女儿中的一个,我们一起吃晚饭,聊了很多。他像个老大哥一样坦率。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拉美人。”昨日,纸牌屋专访陈众议,听他回忆起这位刚刚逝去的文坛巨匠。

 撰文/徐笛

【纸牌屋】:一早就听闻马尔克斯逝世的消息,您年轻时,是跟他有过面对面交往的。

【陈众议】:是的,很悲痛。不光是因为我研究他,也因为跟他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而且,对时代,我也有些悲伤。随着他们这一代大师的慢慢离去,几千年文学中“肩负家国道义,匡扶世道人心”的这一种抱负可能也随之而去了。最后得益的就是资本,娱乐至死,最后死的是自己。资本不会死,华尔街不会死,美国人不会死。就像八十年代,美国和苏联对抗,淡化意识形态,最后把苏联淡化,而自己强大了。现在大家拼命开始玩儿,今天iPhone4,明天iPhone5,网络、微博、浅阅读,把我们玩儿死了,人家却越来越强大。

你看我们现在的阅读生态、文化生态多差呀。像《百年孤独》、《红楼梦》都成了读不下去的作品了。那读什么呢?那就去读郭敬明吧,去读村上春树、丹•布朗吧,然后这个民族就有希望了?

【纸牌屋】:在您的印象里,马尔克斯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陈众议】:他当然是个很谦和的人。我经常跟朋友形容说,他是个老农,很憨厚的老农。如果不知道他是《百年孤独》的作者,你会觉得他是一个邻家的、很仁厚的长者。

简单举个例子。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马尔克斯流亡巴黎,租住在一个私人客栈里的阁楼。虽然空间狭窄,仍需要支付房租,但马尔克斯实在穷困潦倒,每天只能吃捡来的菜叶子和外国人不吃的骨头、动物内脏,长期拖欠租金。房东看他是个穷学生,没有硬逼,就把他放走了。出名发迹后,马尔克斯拿了一大笔钱去补偿,但房东已经死了,作为遗孀,房东老太太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马尔克斯是唯一来还租金的人。然而,虽然只此一个,但听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奖了之后,她还是没有收,表示宁可不要这点钱,就当给世界文学做贡献了,不然就对不起马尔克斯的厚道,也对不起世界文学。

由此可见,他很知恩图报,得了诺奖,还千里迢迢得满世界跑,回去找这个小旅馆。

此外,马尔克斯也是个很真诚的人。年轻的时候,他看过嘉宝的电影,崇拜嘉宝。得了诺奖之后,觉得有了资格,就带着鲜花和礼物去拜访她。谈着谈着,马尔克斯非常动情,不断揉眼睛。嘉宝问,“你的眼睛怎么了?”“可能进沙子了。”“我帮你看看”,嘉宝拿了放大镜和老花镜,结果发现是睫毛被他揉进了眼睛。

实际上,伟大的作品不可能横空出世,伟大的作品背后一定会有伟大的心灵。我们身边要多一些这样的人,也就会多一些大师。

【纸牌屋】:您曾评价他是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小说家。您如何看待马尔克斯的作品?

【陈众议】:他的作品确实是二十世纪非常少见的。人们一直在反传统,而他恰恰是拥抱传统中拥抱得最好的。虽然表面上的结构、技巧,还是借鉴了不少现代的方式,但他本质上还是想写一部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史诗,一部属于拉丁人的圣经。始终肩负着家国道义,肩负着改变世道人心的责任。《百年孤独》后半部也很悲壮,几代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最后被跨国资本打得稀里哗啦,洪水一样被一扫而光,所以这是一部非常悲壮的作品。

【纸牌屋】:马尔克斯一生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做过记者、教师、编剧,这些浩瀚的写作资源对他的作品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陈众议】:对,会有影响,但他做编剧多半是失败的,算是一种学习吧。就像改编,是细读作品、琢磨方法的过程。作为记者,应该说功过各半。初出茅庐的时候,他也做过一些荒唐事,比如编造新闻。迫于每天交差的压力,编一些文学新闻或者事件。后来真正成熟起来,就开始凭良心做事,因为当时很年轻,具有很大的责任感,他的流亡就跟揭露军界走私的黑幕有关,以至于被当局通缉,只好逃往欧洲。

【纸牌屋】:有人认为,马尔克斯作品大多数的主题都是“孤独”,您同意吗?

【陈众议】:也不尽然,但“孤独”显然是他找到的比较好的切入点。在他的理解中,拉丁美洲始终在世界的边缘,就类似于现在微信非常热火,而文学被边缘化一样,纯文学很孤独。

被哥伦布发现之前,拉丁美洲完全孤立于世界之外,后来成为了殖民地,即使到了后来的冷战时期,也一直处在边缘。在游历了世界之后,马尔克斯产生了要让这个民族脱离这种孤独,脱离这种境遇的抱负。所以“孤独”不过是他找到的一个切入点,而作品本身远远要比这个更丰富。自己人生的孤独,民族的问题,如何摆脱在两大阵营的夹缝,以及资本跟愚昧落后的夹缝中求存的困境……因为这个切入点,可以把这些内容都展示出来。

【纸牌屋】:政治上,马尔克斯一贯支持左派,坚持对资本主义的批评。他曾目睹了“波哥大事件”,政治的肮脏和残酷让他坚定了走文学创作的道路。作家于政治之间的关系,您怎么理解?

【陈众议】:我认为,拉美这拨作家都具有政治情怀。他们普遍都有对政治的敏感度和参与意识。政治是政治,文学是文学,两者不能混淆。文学可以有政治的抱负,政治的企图,但是最终是你怎么来把它写好。文学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不能跟政治等同起来。

他们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并不回避政治,但尺度把握得当。比如《百年孤独》,对于自己民族的劣根性、民族的优秀面都体现得非常深刻、凌厉。对于政治的抨击,包括对自身作家阶层的认识都非常清醒。一个作家的高度,体现在对世界、对周围的认知是否看得够远、够深,而不是完全凭空,或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或是“玩一把就死”。马尔克斯不是,这跟他的道义有关。这是起码也是非常重要的。

【纸牌屋】:您觉得,马尔克斯和他的作品最大魅力是什么?

【陈众议】:最大的魅力在于,他在坚守道义的过程中,并不简单化。在创作上,他花了18年完成了一部《百年孤独》,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每个字都不可或缺,就是刘勰说的文心雕龙的精神。不是对钱、对稿酬负责,或者是讨好某些读者,而是要对良心负责,马尔克斯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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