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古今自杀方法论

在自杀这种行为上,也是男女有别,自刎的多是男子,女人自缢的最多。

自杀,从古至今,多是因地制宜,顺手拈来。

将领们多继承了兵败自杀的传统,文死谏,武死战,胜了,大宴三军,论功行赏;败了,灰溜溜回去,也没脸见人,剑就在腰上挎着,不能再用它杀死敌人,至少可以用来杀死自己,就算谈不上荣耀,也落个悲壮。

自刎而死的人中,最典型的,要数项羽,他自刎了不说,虞姬也自刎了,而在他们两口子之前,项羽的叔父项燕,早就自刎了。也就是说,项羽全家都自刎了,不知道这是否和楚国贵族的DNA有关系。早先楚国有个叫屈瑕的将军,战败后自杀,创造了楚国将帅以死殉职的的先例,屈原是屈瑕的后人,最后也是自杀,当然,屈家选择的自杀方式并非自刎,但同样果断,毫不迟疑,难怪秦虽统一天下,楚国人还能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自信。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杀,还代表着一种自信。一种“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自信,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自信,文天祥和谭嗣同虽然不是自杀,但他们对死的选择是主动的,对死的后果是自信的,只不过,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这种自信也多少有些盲目,有些浅薄。

还是拿项羽来说,明明可以过江东重振旗鼓,偏偏把脑袋留在乌江边。这种心态就像玩一个游戏,遇到一个难打的BOSS,没打过去,实在不愿意重新开始,继续练级,一怒之下,把整个游戏从电脑里删除了。不同的是,游戏删了,还能再装,游戏里的人死了,还可以再来,项羽的命只有一条,没了,天下就是别人的了。

不过,这种盲目而浅薄的自杀,和那个单纯的时代关系甚密。我做过一个小小的统计,在历史上随机抽样出来的一百个自杀者里,有百分之六十记载了其自杀方式,在这六十个人中,选择主动自刎的,占了整三分之一,他们大多生活在秦汉以及以前。

比如樊於期,荆轲一番话,立刻就割了脑袋。如果搁到现在,樊於期肯定信不过荆轲,就算把脑袋给了荆轲,荆轲拿到秦国,嬴政也未必相信。别忘了,这颗人头能换来“金千斤,邑万家”的奖励,尽管真的只有一个,但假的肯定比大街上卖的猪头还多。嬴政就是请一伙专家天天鉴定真假,也不一定能鉴定过来。

但是,樊於期不可能这么想,那个年代单纯的只剩下信任,只剩下理想,只剩下成和败,只剩下生和死,后来,剩下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芜杂,其实,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在自杀这种行为上,也是男女有别,自刎的多是男子,女人自缢的最多。相比主动自刎的男子,女人的自缢多是被动行为。比方说柳如是,丈夫钱谦益去世后,乡里族人天天逼着瓜分他们家产业,活活把这位一代才女逼成一“带”死女。柳如是的自杀,其实是“被自杀”,上吊,其实是“被上吊”,只不过是间接“被上吊”罢了。

直接“被上吊”的女人更惨,大多是替不争气的男人背了黑锅。就像“回眸一笑百媚生”杨玉环,成了安禄山之变的替罪羊,因军队哗变,缢死在和唐玄宗一起逃亡的路上,临死前,也未见唐玄宗替她开脱两句,可见男人的薄情寡义。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杨玉环是吞金而亡。刘禹锡到杨玉环的坟头去,写过一首《马嵬行》,提到“贵人饮金屑,倏忽蕣英莫。”对此,陈寅恪专门考证过,觉得刘禹锡就是听人随便一说,不靠谱。当然,也有可能是杨玉环被缢死之前,也吞过金。

不管怎么说,和上吊比起来,吞金算得上是一种豪华的自杀方式。一般人不具备这个条件,有金子也难舍得吞。晋朝的贾皇后和清朝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才有条件吞金,普通人家,还是上吊方便,不管多穷,只要还剩一根裤带,就能实现。

选择水和火去自杀的,也较为普遍,这看似是图方便,靠水自溺,靠火自焚,跟划学区一样,就近解决,其实,我倒觉得,在他们自杀前那一瞬间,水火可以加剧他们的绝望,推波助澜,或是火上浇油。像屈原感叹着沧浪之水的清浊,“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商纣王悔恨着国破家亡的命运,“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有了想死的念头,见不得水火,因为水深火热,所以见不得水深火热,一旦面对水深火热,不想死的也死了,不该死的也自己觉得该死了。

古代自杀除了以上几种,就数服毒自杀的多了。古代还没有发现“铊”,最常用的毒药砒霜虽也无色无味,却也不是居家必备,加上服毒后死的过程没有那么迅速,效果没有那么直接,因此多不为自杀者首选。“被自杀”者则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就像《水浒传》中的宋江,明知宋徽宗派人送来的酒有毒,也要喝,自己喝了,还要让李逵喝,不光喝,还得谢恩。毒在这里,也成了一种恩。也许,恩原本就是一种剧毒的东西,毒性不光传染性猛烈,在骨头里世代遗传,毒性随皇恩浩荡,一直到今天,还残留着这种“封建”余毒。

现代人自杀确实有不少选择主动服毒的。这些人大多在农村,家家有农药,不管是真假,气不顺了,打开一瓶,一仰脖,连气带药,一齐顺了下去。诗人沈浩波曾写过一首诗,大致意思是农村的人管这个不叫自杀,叫喝药喝死的。这说明喝药喝死的实在太普遍了,普遍到不需要深思熟虑,不需要多少前因,也不必考虑多大后果,就能把药凉水一样喝下去。

和农村不同的是,城市里自杀,多是跳楼,毕竟药少楼多,即使是到城市打工的农村人,也多会采取这种方式。不知道这算不算城乡差异的一种。

当然,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一旦想自自我了断,总有很多方式。从这些年来看,喝药的越来越少,跳楼的越来越多。即使在农村,高楼也越来越多,耕地也越来越少,农药也越来越不好找。城市就更不用说,万丈高楼每天都在平地起,时时刻刻都有人准备往下跳。打工仔发不下来工资会跳;能发下来工资的富士康员工也会跳;娱乐圈的明星爱跳;象牙塔里的学子也爱跳。甚至可以这么说,中国几乎所有的大学里,都发生过跳楼的事,有的楼跳下去的甚至不止一人,新生入学有人跳;临毕业时有人跳;失恋时有人跳;没谈过恋爱的该跳还是跳;不该跳说不定也会跳。

在这个跳楼的年代,除了天天在广告上写跳楼价甩卖的人不会真跳,其他人,都不是没有跳的可能。

这一点,是古代人万万想不到的。

由于条件有限,古代跳楼的有限,不过,类似跳楼的跳崖,也很少有人选择。那个抽样统计中的一百位自杀者,跳崖的只有一位,也是客观条件所迫,为什么现在会有那么多人选择跳楼呢?

智利作家略萨曾在山区看到一个印第安部落,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把鱼叉投向鱼而失败,也许就会上吊自尽。略萨写道:“这个悲观的民族很快就要因为自杀而灭绝。”

我觉得,在众多自杀方式中,跳楼是最悲观的一种。

跳楼,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一种坠落,还是一种飞翔?指引他们的,会不会是电影《追捕》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现在轮到你了,你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如果说,自杀是人生最后一次自我救赎,跳楼,也许就是一次飞翔。

被钢筋水泥困住的人们,绝望并非突然降临,往往是慢慢产生。日复一日,像一条不知不觉就被缠在身上的铁链,权力抓住一头,命运抓住另一头,慢慢收紧,无法解脱,在这种难以行走的状况下,谈何飞翔?而跳楼,那个从生到死的一霎,则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飞翔的时候。

不管是肉体,还是梦想。

作者:魏新  作家、学者、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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