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足了他活过的同样年岁——写于海子辞世25周年之际

他死足了他活过的同样年岁,二十五年。

“我知道,你从小练习烈士的仪表

你的青春曾在流言里受尽流浪

但你的歌声只能属于天堂

 

唉,为什么这榜样到死才出众

才让我们忙着纪念

 

 

忙着说话,忙着通信

忙着这一切,直到1989年”

 

这是海子的同代诗人柏桦所写《纪念朱湘》的后半段,我差不多是在读到海子诗歌的1991年同时读到此诗,并且把它当作了海子的悼诗。

是也不是,相比于委屈的朱湘,海子更像他张扬的兄长兰波、荷尔德林直至李贺、屈原,这些欣然赴死者。但关键词是“烈士”,是“1989年”,柏桦的纪念诗到此为止,时代的列车遇见了诗人的骨头,嘎然,无法刹停,继续辗压下去。

原本以海子的才华,他应该在诗歌上成为超越这一代的先锋,而不是终结者、烈士。他在1989年写的第一首诗《遥远的路程》最后一句是:“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这里存在着可能的对一百年以来现代主义轻视现实外求于乌托邦情结的超越:现代主义诗歌公认的鼻祖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里写的对“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的憧憬和流传更广的据说是兰波名言“生活在别处”,这句诗也迥异于海子此前几乎所有诗篇的逃逸理想,直接诉诸当下,诉诸此时此地,要求一种此世的应许,而非彼岸。

不久后有更多青年提出了这样的诉求,他们不同于1968年的巴黎青年,没有把“生活在别处”这句撒娇的话写在高墙上,而是直接化成了撞向高墙的蛋。而海子则在3月26日之前写下大量激烈燃烧的诗篇,不是作为号召不是作为战歌不是作为先知书,仅仅是向自己所属的、即将过去的八十年代的祭奠,他放弃了可能的超越,仅仅留下一句提示,给25年后的我们。

这些祭诗符合海子的祭司身份,饱含了隐喻和谶言——当然由未来的读者共谋而成真。比如这一首写于3月11日的《日落时分的部落》:

 

“日落时分的部落

晚霞映着血红的皇后

 

夜晚的血,梦中的火

照亮了破碎的城市

北京啊,你城门四面打开,内部空空

在太平洋的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灭顶

 

海水照亮这破碎的城,北京

你这日落时分的部落凄凉而尖锐

皇后带走了所有的蜜蜂

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

 

日落时分的部落,血污涂遍全身

在草原尽头,染红了遥远的秋天

她传下这些灾难,传下这些子孙

躲避灾难,或迎着灾难走去”

 

海子和那些拥有海子气质的人选择了迎着灾难走去,皇后就是那个后人想像的黄金八十年代,提早带走了一代苦劳而剧烈的精神激荡,剩下空空荡荡的秋天无从收割,剩下贫乏如孤儿的九十年代。

1989年之后,海子如果活着会怎样?

他会远赴南方用自己的诗句充当房地产项目的广告吗?还是留在北京做一个操作民族主义话语的书商?

他会留在学院里充当最早的公知所谓的剑侠,然后在十年后华丽转身做好上网护法当国师的预备吗?

他会成为吃老本的歌手在一场场重复的演唱会询众要求一再展览那些陈旧的血吗?

还是他会愤而远走海外但十年后载誉而归与同途归来的曾经热讽他青春期诗歌的那个老诗人握手言和谈笑晏晏?

甚至他会在今天去领取一个侮辱诗歌的奖项然后在微博上沾沾自喜炫耀一天尽管颁奖人是一个流氓?

不会的,海子就是1989年,死亡是他的使命。一如他大规模地在晚期诗歌里写到的“太平洋”,他没有电视应该没有看过歌唱蓝色文明的《河殇》,他的太平洋上有人折梅写信还有怀抱老虎的母亲,是一个生死泰然的墓地/摇篮,将漠然掩埋一个时代的激荡但又为未来孕育雨露和繁种。他一生回顾的农业文明乌托邦就如黄河必殇,安睡在太平洋底部,他们的饥饿年代。

那个被想像为黄金时代的八十年代,实际上是一个饥不择食的时代,然而在此精神饕餮的泥石俱下中依然有目光炯炯的人披沙沥金,夺得了那个时代的短暂意义——对疯狂与清贫的珍重。海子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无忧虑地预言了今天这个餍足时代:

 

“今日有粮食却没有饥饿

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

找不到一只饥饿的腹部

饥饿用粮食喂养

更加饥饿,奄奄一息”

 

这首写于1986年的《喜马拉雅》更像写于2014年,信息与意见、问题与主义都在爆炸般增殖,我们暗示自己的饥饿来强迫进食,但事实上我们患有厌食症,我们匆忙表态正因为我们抓不住真相。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都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着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我们没有资格去嘲笑梵高、海子与1980年代的瘦,他们的瘦是因为他们要献血给此前半个世纪的渴。黑夜一无所有,却给那一代人以安慰。25年了,我们迅速虚胖起来,仿佛拥有一切,但拿不出一首诗,可以安慰,可以祭奠。

(原标题:《海子或八十年代之死二十五周年——无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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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今天,是诗人海子去世25周年纪念日,今年也是海子诞辰50周年。25年前的今天,25岁的诗人海子躺在铁轨上,远处阳光刺眼……他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梦想留给了后人。海子的死曾被过多阐释,值此,更多的人选择无声但充满诗意的悼念。诗人麦冬在自己的微博上写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海子,晚安,春天!”。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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