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君:到天尽头,守候马航消息

“我回去了,祝你好运!”瑞典电视台的Lars挥挥手,决然离开。守了三天,澳大利亚空军什么都没发现,风高浪急,疑似马航碎片每天都在漂浮,也可能沉底,搜索行动好像应了那句中国成语:刻舟求剑。 Lars放弃等待,回北京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珀斯空军基地门口,我的手机微信群里出现一行字:中国卫星发现新的疑似漂浮物。

珀斯,这个地球上最偏僻的城市,几天来在戏剧性的信息洋流中打转。希望,推出去,又拉回来。

地图上的珀斯,把整个澳洲大陆驼在肩头,举目面向茫茫印度洋。新闻里常把这个地方称为“天之尽头”。

从最繁华最喧嚣的香港到南半球“天之尽头”,仅仅七个多小时飞行。闷春转入苦夏的煎熬,一下子切换成金秋与暖冬之间的徜徉。中餐馆墙上满是“吃泥蟹最佳时节”的广告,半天叫人反应不过来。

有了空中交通,我们可以选择在哪里,甚至哪一个季节生活,却也难免在时空穿梭中惊慌失措。

两个多星期了。偌大一架飞机,无影无踪。大小是相对,淼淼印度洋之上,飞机,更不用说碎片,渺如一粟。已知疑似碎片的长度是二三十米,而每天的搜寻范围却是两万、三万,甚至五、六万平方公里。站在珀斯入海口,我第一次对远方产生恐惧。西出阳关无故人,珀斯就是“阳关”,出去了,把自己托付给洋流莫测浩瀚无边的海水。

热风,像一个逃学的孩子,横穿城市四处嬉闹。街上常常寂静无声,只有苍蝇嗡嗡嗡嗡。问起马航,许多珀斯人并不知道。当地《西澳大利亚人》报记者跟一问三不知的中年妇女急了:“这是冷战以来最大的新闻!”妇女看看他,也许在想,冷战是谁啊。当然也有不少人关心着239个陌生人的命运。

陆地之踵、伸进印度洋的珀斯,是所有背井离乡者的终点。不管你怀着什么目的,带着什么故事,劫掠还是隐逸,凶杀还是爱情,这里,就是漂泊的终点。

1826年漂到这里的,有英国海军上校詹姆士·斯特林。发现珀斯天鹅湖的时候,他35岁,力劝英国政府在这里建立殖民地,并敏锐发现日本的重要,与之结为友邦。后世称他为“具有卓越外交才能的军事家”。英国人漂流到澳大利亚的历史对于当地土著来说,却是灾难。他们不是被迫离开,就是染上欧洲人的病菌大批死亡。

今日珀斯,是一个种族糅杂的地方。它距离南亚,比首都堪培拉还近。一天晚上,见到一大家子华裔,三代十几个人,围坐在餐馆,别有一番感动。香港人把繁衍后代称为“开枝散叶”,在这里刚好对应“落地生根”。

然而终点的安宁,也包藏了压抑。遥远的终点,也意味着与世隔绝走投无路。西澳大利亚富裕稳定,自杀率却奇高,是年轻人第一大死因。醉汉,也是当地“三多”之一(另外两个据说是肥婆和苍蝇)。街上见到警察截停汽车,门一开,三个年轻人酩酊倒卧。《星期日时报》头版,追踪一个当地家庭的故事。去年,一个醉汉开车撞进这家人后院,撞死了他们的孩子。

对于大批赶到的中国媒体,珀斯也是个起点。有人慨叹,马航事件报道中看出,中国没有真正的国际新闻。搜索进入第三天的时候,现场记者越来越多,中国面孔在国际传媒堆里快占到半壁江山。这是我在短短两年内,第三次体会到中国媒体的“量变”。第一次是2011年在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崩溃。过去只有新华社央视和凤凰卫视做这种奔袭千里的新闻。但那时,地方电视台、财经媒体都来了;第二次震撼教育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中国记者团规模超过了美国媒体。我在新闻中心遇到两个来自郑州电台的记者。他们第一次从事国际报道,几个月前已经雇佣了当地中国留学生做翻译。江西卫视女记者不会英语,跑到唐人街见人就问“你是江西人吗?”就这样,居然找到了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做志愿者的老乡。所以,不必惊奇,当有关中国人的新闻成为媒体头条,天之尽头,对于中国传媒来说,是志在必得的咫尺。

然而,包括我自己服务的媒体在内,无法与大牌传媒比阵容。CNN、BBC、Sky一出来最少五人,战地采访还配备专业保镖。团队灵魂是制片人, 控制报道内容、质量,与前方沟通,寻找新闻线索,记者得以更专注地呈现新闻。这就是为什么CNN那么多记者,从各地发回报道,水准却保持如一,内容有延续性。中文电视台能与之比规模的,只有央视。其他电视媒体都是轻装简行,一人多能,没有制片来掌控质量。甚至见到90后记者用两部Iphone,一人搞定所有采访、连线。记者完成得娴熟漂亮,但在我看来,这不是新媒体的开端,而是 “插旗时代”的终极产物。这次中文媒体完败的关键在于,别人挖内容的时候,我们还在玩形式。指导思想出了问题。

刚刚参与国际报道的中文媒体,尚未进入状态。一名记者在等待两架中国运输机抵达时,突然问中方官员:“我们在等什么呀?”官员乐了:“那我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跟你说起!”

我的朋友秦轩给BBC撰文《马航事件暴露中国传媒的“软肋硬伤”》。他把中文媒体的国际报道令人失望,归结于“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仍然处于启蒙阶段,缺乏对异域文明的理解与适应。”耐心点,中国记者连护照签证的问题都没解决呢。为了快速到达现场,中文媒体流行的做法是雇佣海外华人,舌头刚刚可以卷起来讲普通话的香港人最吃香。

有意思的是,香港看似承担了大陆冲向世界的先锋角色,它本身,却如珀斯一样,背负着来自大陆的压力,而面向茫茫未知。

建立珀斯的英国人詹姆士·斯特林,出生在海军世家,12岁从军。我在剑桥念书的时候,教“外交与情报”课程的教授说,父亲早年在印度当总督,也在巴基斯坦殖民过,“异域文化对我来说,是个很自然的背景”。教政治的老师出生在苏丹,过去家里还有卫兵。新闻导师说,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大英博物馆,看到来自伊拉克埃及的文物,我就想,将来要去那里,“你们中国的博物馆只有中国的东西。”

不作是非判断的话,不得不承认,“世界观”的差距,从摇篮里就注定了。西方人又不耻于谈论金钱的诱惑。美国外交部只有二十几个人的时候,洛克菲勒那样的商业公司就组建了调研网络,考察各国情况,成为日后美国智库的先驱。

今天中国人应对世界,常常在乾隆帝“天朝什么都有”的无知无畏,与现代世界骤然变平后的惶恐中进退失据。

路透社报道说,中国两架运输机22号抵达珀斯的时候,降错了机场,原因是中国飞行员的“英语太糟糕”。我在现场知道当中出错,不是因为语言,更可能是加油和跑道长短的问题。但路透社报道的中心意思还是值得一思:“跨国合作面临多种挑战”。

中方接待组组长的声明,比澳大利亚飞行员更多使用“政府”与“领导”这样的字眼。与已经三天一无所获的澳大利亚军人相比,新鲜抵达的中国人看上去更具备雄心与信心。但在要不要面对外国媒体的问题上,还有些犹豫。

在中国卫星发现漂浮物之前,在此地展开搜索的是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日本。这个集体的名词是“盟友”。初来乍到的中国,受到欢迎,但也需要磨合。想起《江城》里面,何伟问他的一个中国学生:“中国的敌人是谁?”对方轻易举出英国美国所有帝国主义坏分子。问“中国的朋友是谁?”学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根据燃料储备判断,珀斯面对的南印度洋海面,很可能就是马航飞行的尽头。希望所有的流言、猜测、阴谋论,在这里尽早结束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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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的AP-3C猎户座,据传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侦察机)

(参与搜索的中国运输机伊尔-76,在目前主要靠目视搜索的情况下,中国运输机驾驶舱窗户更多,视野更广。)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周轶君,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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