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作为战争受害者的女性角色

女性在战争中是受损害的对象。在原始状态下,好些战争原本就是以抢掠女性为目的的。一边要抢,一边不让抢,夹在中间的女人,怎么都难受。后来人类的文明程度提高了,某些人群,学会了以提前把女子献出去的方式来避免战争,美其名曰和亲。这些被当成礼物的女子,其实也是潜在战争的牺牲品。当然,即便如此,战争还是无法完全避免,一开打,女子被强奸、轮奸,被掠走的事情,是必然要发生的。两边的打仗的男人们,有能的有熊的,在女子身上却都很神勇。如果战事旷日持久,粮食状况堪忧,那么被掠的女子,还有被当成干粮的可能。在中国历史上,华夏几次三番被游牧人征服,都有大量的女子被掠到了游牧人的帐下。没有死掉的,就成了民族融合的贡献者。

千百年来战争中女子的惨状,一般都是通过男子的笔才有所反映。只有一个被掠的女子蔡文姬,能文,亦能诗,被掠走之后,最终有幸落到了匈奴左贤王的手里,更有幸经老爹的强人朋友曹操的帮助,回到了家乡,可以朦胧地写出一点那时的感受。更多的女子,其实都一声不响,填了沟了。

以西方经典史学的观点,古代与现代,隔着文明与野蛮的鸿沟。相对于现代社会,古代是个野蛮时代。野蛮时代碰上了野蛮的游牧人,没有法子可想。男人被征服,女子也被征服。占有被征服者的女性,似乎才是真正的征服。然而,20世纪的欧洲,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早就文明多时。一开战,女人还是倒霉。二战时,纳粹德国占领了大部分的西欧国家,不像对犹太人,对东欧的斯拉夫人,纳粹对西欧的白人,其实还算客气。烧杀淫掠的事,还不怎么干。但是,占领者身边,却不会缺乏投怀送抱的女人。有的是生活所迫(战争时期,百事艰难,若没有男人,就更难),有的是情势所逼,有的则是趋炎附势,还有的,就是做生意。一个社会,占据高位的人,总不会缺女人。占领期间,高位被德国人占了,连男人都一时难以判断,德国人是不是就这样占下去了,何况女流之辈。所以,看起来还算帅气的德国军人身边,多几个妖艳的女子,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状况,让被占领国那些还多少有点不服气的男人们气闷,当然也可以理解。

(1944年,被剃光头游街的法国女人。照片后排的牌子上写着collaboratrice(合作者),相当于汉语中“汉奸”。图片来自网络。)

(1944年,被剃光头游街的法国女人。照片后排的牌子上写着collaboratrice(合作者),相当于汉语中“汉奸”。图片来自网络。)

 

然而,纳粹没撑住自己的霸权,这些国家在英美军队的帮助下,先后光复。其实,这些国家在被纳粹占领期间,抵抗的人,远没有跟占领者合作的人多。可一旦光复,民族主义的大旗是一定要高高飘扬的。飘扬的方式,就是审判那些合作者。而那些跟占领者上了床的女子,有了一个戏谑的说法,被称为“卧式合作者”,遭到了民间自发的惩罚。比较容易激动的法国人,把这些女孩子头发剪掉,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推到大街上游街。一向温和的荷兰人,居然干的比法国人还要过,不仅把这些女孩子扒光,而且还在她们身上涂上柏油,沾上羽毛。很少有跟德国人上过床的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可以幸免的。因为她们的邻居、朋友,尤其是女性的朋友,一定会将她们告发。被告发之后,那些早就气鼓鼓的男性同胞们,当然不会放弃当众剥光女孩子衣服的快乐。这样看起来充满道德的暴行,也没有什么人敢出头阻止。

二战期间的中国,当然也有类似的“卧式合作者”。光复之后,剥光女孩游街的事,好像没有听说,但这并不说明我们文明。被强征的日军慰安妇,其实是受害者,但被解救之后,在自己同胞眼里,每每得到的是加倍的歧视。至于那些给日军高级军官做情妇的,待遇反倒要好一点,转身做了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情妇。这些接收大员和小员们,也热衷于把日本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拉上床,在女人身上体验一下民族主义的快感。

其实,今天看来,“卧式合作者”这个称谓,其实只羞辱了当年被占领国男人。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最后却用羞辱女人证明自己的民族主义情怀,怯懦,而且虚矫,莫过于此。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科技可以进步得很快,但人性之恶,却古今相通,甚至,今人还不如古人。因为,古人设计不出民族主义的理念,也想不出“卧式合作者”的说法。

作者:张鸣  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有《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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