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中国人爱情中的对抗哲学

号称与雷蒙德·卡佛齐名的“极简主义大师”安·比蒂,其《纽约客》故事集3册,我分别读了两次。伴随每次阅读的,是像每一个有点邋遢的崇拜者,精彩句子底下用中性笔划了歪歪扭扭的线,线头处通常有依中性笔心情而定,有时是一大坨有时是一小坨笔芯吐出的渍,再加空白处许多不节制的感叹号,自以为是的所谓文本分析……我流连在安·比蒂营造的小说氛围中,感慨她笔下的男人女人,好像都在姿态优雅地生活,从没人高声吼过一句,连惆怅、沮丧、溃败、困惑、悲伤,都是平缓的、自省的、审美性的,带着一种克制与脆弱的奇怪混合而散发出的吸引力。

但当我拍着膝盖惊叹,好啊,写得真好啊,背后若有人轻拍我肩“什么小说这么好,讲讲呗”时,我肯定会语塞。安•比蒂的小说中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故事,没有能让听众睁大眼睛“哇,不会吧”的戏剧性,经常也算不上完整,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切面。安·比蒂擅长的,如评论所说,是“不刻意营造围绕人物而转的精彩故事,只是认真揭示人们相互吸引的机制,以及在无意识中建立起来的法则”。

故事集中,相当部分都涉及爱情中的男女,离婚、出轨、前任、现任,甚至前任与现任的共时空存在,喝酒、客客气气聊天,丝毫没有我们曝出“我的前任是极品”时那种看似要为民除害的情怀。比如《灰姑娘华尔兹》,女人与丈夫离婚,带着女儿生活,丈夫与现任男友依照约定,每周准时来女人家里接女儿去过周末。前妻不自觉地成为前夫男友的朋友,时不时扮演一把类似知心大姐的角色。

《世上的女人》是一张如绕口令般混乱的关系网。男孩与女友一起招待男孩前继父与他的现任女友,前继父对前继子的女友不满,因为女孩和他前妻也就是男孩的亲生母亲保持联系,却拒绝透露细节,最后,男孩的前继父的现任女友,告诉男孩的女友,她怀孕了……

《格林尼治时间》,一对夫妻离婚,前妻带着孩子和现任男友搬到新住处,前妻给了前夫一把自家的钥匙,男友有困惑,但也不激烈反对。于是家里就经常出现一种情况,前妻和男友还在楼上亲热,前夫拿着钥匙开门进屋,钻进厨房给自己煮杯咖啡,男友光着身子下楼发现厨房有人,迅速扯过睡袍罩在自己身上,脸上掠过不满,居然也能客气地道早安。

以我这样的在动辄就乒乒乓乓吵成打成一团的家庭长大,后来又在中国式家庭剧和韩剧中久经熏陶的人的眼光看,《纽约客》故事集中任何一个话题、情景,都可以炮制出至少二十集的内容,且一路伴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动感,充满惊天动地的转折、惊心动魄的内幕,和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往事。

比如两个男人在厨房撞见,换成我们熟知的套路,一定会把厨房变成战场,两个男人,一个眼窝青紫,一个嘴角淌血,男友质问女人为什么还和前夫藕断丝连,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然后摔门而出。前夫也气急败坏地凑上来,满眼焦灼与悲伤:你真的和他在一起?(通俗讲就是,你真的和他那个了?)三十集后,这对因为家世或者阴谋被强行拆开的苦命鸳鸯终于和好了,真相也揭开:女人为前夫守身如玉,没有和他以外的任何男人那个。真的。

不管是电视剧为博眼球的虚张声势,还是传统中某些根深蒂固的因子,总之,我们似乎习惯了用一种对抗、战斗的心理去解读两性、爱情、婚姻。女性杂志、鸡汤文流行的所谓御夫术,便是教导女性,把你最亲密的那个人作为假想敌,把与他的相处当成一场硬仗来打。比如最普通的鸡汤,“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他的胃”,一个“抓”字,磨刀霍霍的样子,倒也神了。

文学如是。众多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此类写法,把谈恋爱看作是“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这项工程的代号是“鹊巢行动”,“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生活如是。我们的人生是由阶段性的目标构成,高考、工作、结婚、生娃、择校……这些目标就像董存瑞要炸的碉堡,炸了一个还有一个。

(《裸婚时代》电视剧照)

即便没有离婚、没有生不出娃这种让中国家庭头疼的头等大事,貌似和平的家庭生活,也总是暗涛汹涌。你去看任何一部家庭剧,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亲家之间,都充满着攻与守的战略策划与实施。本着细节决定成败的伟大哲学,一盒月饼、一个昂贵的包包都被赋予额外的意义,远可牵涉到几年以后的房产分割,近可关乎昨晚无意间听到的存款数字。虽然未必都是坏心思,然而处处都透着经营、钻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经是要念的,就比赛看谁念得好。

老话又有“情场如战场”,所以我们的分分合合都格外轰轰烈烈,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当初的怦然心动,李晨与前任互撕,围观中一片叫好,实在因为我们都默认,分手本就是要撕破脸的事。人生哪里是像阿甘他妈说的“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对中国人来说,人生就是永无止境的战斗。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在婚恋市场中,在老婆与小三的当街对打中,在念经中,处处有我们战斗着的身影。

要问我们的战斗精神源于何处?天上传来伟人的声音: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李泽厚先生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分析的透彻。在泛政治化的前提下,当阶级斗争作为绝响远去,“两军对战”的理念却弥漫在“无论从文艺到哲学,还是从日常生活到思想、情感、灵魂”,又伴随着数次文化清洗,直至“从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到乳臭未干的大学生,都自感有罪,自惭形秽,于是忠诚地下乡‘锻炼’、‘改造’,以至畸形到承认知识是罪恶,大粪有香味……”

剔除纤细、敏感、害羞这些不利于生存的性格因素,我们剩下最接近动物本能的拼争精神,扩张到我们现代的生活哲学中,就是“狼性”。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是从小孩子才长成大人,你想必知道,当老师给你的评语是“性格内向”,那通常不是在夸你,而是颇为忧虑地指出你的生存劣势。当我们的孩子当街撒泼,当爱情中的男男女女不顾体面地互撕,你应该惊喜这种教育的成功。我们不怕出丑,从来都不怕。出丑了还无所得才值得扭过头悄悄哭一会儿。

(短篇圣手安·比蒂《<纽约客>故事集》全三册)

文/寇研,自由撰稿人。出版文化类随笔集《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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