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方法论:微距观察

旅行汇专栏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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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某天黄昏无所事事,坐在厨房靠窗的位置上,等一锅鸡汤沸腾,望野眼。

  好好一个黄昏,安静,凉爽,晴朗,我家楼下的小马路上有人牵着一条狗走过,四周安静,能听到那条大狗的爪子刨在街砖上,琮琮地碎碎响。那个人突然蹲下来,在人行道上擦了起来,然后,将纸包卷起来,松松握在手里。这个人在为她家出产的狗屎负责。那人让我觉得,这正是个十全十美的黄昏。

每当遇到这种十全十美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好像外部环境的舒适和自在,带给我的,是这种检点人生的可能。

我为什么活着?

我为什么在这里活着?

我为什么落花流水般顺从地在这里活着?

这些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不因为它们不能回答,就会消失。它们不会消失的,在我的少年时代它们比较张狂,常常来袭击我。到我中年后,一切都开始知趣起来,它们也是一样,只在我觉得四下十全十美的时候,才像远方的闪电一样尖锐地亮一下,然后,沉重而遥远的雷声从四下合拢过来。这时的感受,好像那些巨大的问题已经不再如年轻时那样步步紧逼,但却化为四合的混沌雷声,永不会消失。

我相信,因为被这种内心的嘀咕折磨,人需要做长途旅行。少年时代寄希望于将来,其实那模糊的将来,是一片苍茫的陌生大地和许多陌生面颊上闪闪发光的欢颜。而自己向它们一低头飞过去,就好像一只鸟那样迅疾和明确。现在细想,这更像一个旅行将要开始的前夜,内心的感受。

我的旅行就这样开始。长途,独行,年复一年,至今已二十四年,漫长!

旅行的方式其实与人生活的方式一样,与环境和心情以及运气有很大关系,所以它几乎是一种隐私,没有什么可比性,也不用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害怕自己原来是个怪胎。即使是那些天生的旅行者,那些狂热的射手座的旅行者,个人也有自己的目的。如果那些射手座的旅行者在一起喝酒,并纵情谈论自己的旅行,也能听出其中有着绝大的不同,只是因为说得太热烈,而不在乎那些不同。

我为什么要旅行?

什么是我想要的旅行?

这也是个巨大的人生问题,而且牵丝攀藤,比前一组更复杂。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活着,所以要去旅行,情形好像是这样。

我知道自己是个把事情弄得复杂的人,谁叫我生来就是这么个人。我也试着要将一些都简单化来着,就想,去德国吗,就是想念一杯柏林街上的牛奶咖啡了,还有一条慕尼黑街角面包房里的酸面包了,就这么简单。实际上,诚实地对待自己的话,就是没这么简单。

我的旅行似乎与生活有关,与生活的缺陷有关,与对缺陷的不甘心有关,与拥有这种不甘心的好奇有关,与好奇的结果有关。看上去,旅行好像是现实生活的身外之物,并不必须,但我早早就将自己心灵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寄托在一个身外之物上,多年来就死死抓住它,这可真奇怪,而且奇妙。

旅行渐渐就成了我另一世的生活。一条安静缓慢的生命,就这样分流在两条河流中,一条是安静的厨房,另一条是鼓鼓囊囊的小旅行箱。

所以,我得一个人独自去旅行,也得一个人慢慢走,远远地走,只看,不说话,好像一张受到修改限制的CD一样,非常固执,自闭,保守,挑剔,多愁善感,一点点事情,就要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去,小题大做,惹人心烦。但是,我的心在那时非常强大,汹涌,好像美国中西部那龙卷风来临时的天空一样,自有一种宇宙的力量形成涡旋,能轻松就把院子里一棵大树轻易插到客厅中央的地板里。所以,我得小心翼翼捧着自己那颗风起云涌的心往前走。

我得在一个地方安安心心地住下,借住在当地人家里,或者自己租个小公寓,我不喜欢做饭,但在那时,有时晚上得早早到厨房里,用那些陌生的炊具做饭吃,通常是要做一锅热热的汤。等待汤滚水的时候,我得太太平平在厨房坐下,听那些从管道里传来的别家厨房里的声音,沉闷的做饭的声音,和听不懂的外国话的只言片语。我是想要在陌生的地方获得一种类似日常的生活,是想要在那里获得另外一种生活的感受,一种四海为家的家的感受,好像想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想,自己大概可以试着变成一个美国中西部的平凡家庭主妇,祖籍德国的金发女人。一个德国午后出来喝咖啡透气的作家,却是不远的从前从匈牙利逃亡过来的鞑靼人,长着一张宽大的蒙古脸。一个莫斯科大雪纷飞的晚上心怀诗意的民粹主义知识分子,与车尔尼雪夫斯基有点私交。一个镰仓傍晚在寺庙前远离社会,并小心翼翼藏着寂寞的女子,追溯到十三世纪,她是北条家族的后代,血里有着阴郁决绝的武士气息。一个在都柏林酒吧里很好说话的酒客,《尤利西斯》里的一个人物原型,生性快乐,毫无洁癖,爱吃羊腰子。等等,等等。认识我的狗会对那些人叫个不停,因为它闻到了一些特别的气味,可它实在也不认识她们,这种似是而非,就把一条忠实的狗给逼疯了。

这样的生活好像将什么东西放大了,让我好像能找到一些巨大问题的答案。这种生活由非常复杂的计划和随机的机会组成,由幻觉和误解以及放纵搅拌混合,介乎于虚构与真实之间,其实,不光是那条狗疯了,还有其他人深陷其中,比如我自己,还有我周围那些疑惑的人。

旅行在我,就是如此情形下对生活的微距观察。

那是一个十全十美的黄昏,在美国的偏远小城爱荷华,我在厨房里等锅里的鸡汤滚水,窗外大雪纷飞,天地几乎变成了黑白两色,姜黄色的学校巴士缓缓开过我家前面的梅尔罗斯街,国家广播电台正在播出作家朗读会的片段,那天正好是我在平原之光书店里朗读《上海的金枝玉叶》片段的录音。从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总有些古怪,她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熟悉而陌生。

鸡汤还没好,所以我决定要写下一篇自己的旅行方法论,不多,一共四点,都是关于微距观察的。

一.       

 

  像带着一架望远镜般的去旅行

旅行如透过望远镜观看一颗遥远的星辰,而不是整个星空:在苍茫黝黯间,你只看它的微光如何顽强地穿过茫茫光年,照亮了一小点夜空,它必须经久不息,才有可能到达你的夜空。望远镜帮助你排除了星星蜂拥而至的喧闹夜空,你只看那一粒无名的星辰,你的望远镜凑巧对准了它,就像在陌生之地你偶遇了什么。但正是对这一小点光亮邂逅并聚精会神的观察,让你对所有的星星都有了一点切实和永久的认识。

旅行中的漫游,与此时对细节的聚精会神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如果没有在旅行中漫无目的的闲适,在陌生之地好像一团空气般的毫无牵挂,也就不会激起你对一座雕像,一朵烛光,一处荒芜海滩毫无目的却能全心投入的兴趣。它们像命定一般,越过千山万水,呯地落到你的眼中,然后落入你的心中。

它们其实是旅行给旅行者重要的馈赠:通过它们,你得以了解自己心中对生活与世界真实的想法,并测量自己心灵的温度,并得以真切地把握一角世界。你默默注视着它们,其实就是在注视自己属于的那个世界。如果你不能对它有所心得,那便是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世界,无法成为你的。旅行不是望野眼,旅行是从微观上勘探和认识世界,并对自己的生活心有所得。

二.       

 

  如在显微镜下注视一枚单细胞那样去旅行

一个街角,一行咖啡馆墙纸上的中文涂鸦,这样小的事物,如果心不够静,怕是连看都看不见的事物,如果你能安静地注视它,就能看到看它即便微小,却也构成完整的世界。如果能让自己回到初中时代的生物课,想起老师为解释细胞而举例一枚鸡蛋,蛋壳是细胞壁,蛋黄是细胞核,这一枚鸡蛋的形式,其实也就是整个世界构成的方式。从对那些细小事物领悟到的东西,你差不多也就认识了整个世界大概的面目。能想起当时老师举着一枚鸡蛋说的话吗?它就是细胞最基础的样子。

再复杂精美的心灵,都是由这样的细胞组成的。旅行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与人心的认识,也许就要从认识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个散落在路上和屋内的单核细胞开始,和结束。

旅行说到底,是要认识和找到什么,带着内心挥之不去的那些疑惑与感伤,犹如亚当那根失落的肋骨永不能停歇的疑惑与感伤。它就像一个失物招领处那样充满等待与找寻的气氛,终日敞开着一个空荡荡的小窗口,等待。

三.       

 

  如用微距镜头拍摄自家掌心上的生命地图那样去旅行

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一张生命地图,那是手心里的那条生命纹,只有会看手相的人能在那些细碎的纹路里找到你生命中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看手相的人相信,一个人生命的过程,就埋藏在那些细碎的皱褶走向中。好像一张地图,指引一个生命走向自己的命运。

对于在手心纹路里找不到自己的那些人,握着你的手去旅行,也能在那陌生之地发现自己。在那里偶尔有什么突然点醒了你。你突然看到已经埋入家族历史,或者自己回忆中的那些属于私人的秘密,千里万里之外,你就这样遇到了自己——熟稔而陌生,如哲学那样抽象,却又贴切地解释着生活。那些都曾是经历镌刻在手掌里的密码,现在找到了解释密码的手册。

那是一小段,一小段地再次揭露出了你的过去,印证着你的现在,预示着你的未来的陌生世界,令你领悟到,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自己。

旅行中会对自我有深刻的发现,这已是大多数旅行者的共识。对自我的领悟,令旅行中的那些瞬间成为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因为那时心灵与外界交融,风景呈现出诗意,充满动人的难忘。

四:如在放大镜下观看一粒钻石被切割那样旅行

看细节,如一粒钻石在不同割面闪烁出不同的光华那样,散发出微观强烈的多元性,这是宁静悠远的旅行最迷人之处,旅行者在这样的经历中意识到旅行包含着的广袤,它可以通向非常不同的心灵与记忆的目的地,好像一个车站,或者一个机场。看上去你到达了一个目的地,其实你到达的是一个出发地,众多箭头指向了不同的目的地,每一处都闪烁着不同的光华。

宏观似乎视野广阔,其实微观的指向更为多元。微观解放了宏观不得不强化的逻辑性,微观似乎意味着无数从原点到目标的无数次出发,层层叠叠的可能性,时空倒错的可能性,小的裂隙造成的独立世界,这些都是旅行世界中微观带来的。

一列火车,狭小的空间,遗存,在老式蒸汽列车日以继夜发出的巨大噪音中难以入眠的夜晚,大把需要消磨的旅途中的时间,钻石开始闪光。

然后,鸡汤滚了。

作者:陈丹燕   1958年生于北京,祖籍广西平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世纪80年代开始儿童文学创作,80年代后期从事成人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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