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镭:我们要什么样的黄金时代

时近清明,隔壁的银河公墓又热闹起来。空虚寂寞冷了一年的先灵们,又可得到后人的例行拜访了。站在我家阳台上,远眺三四百米外的墓园,有时会装兮兮地想,熙熙攘攘之中,有没有人是去给萧红扫墓、献花的?

是的,萧红,那位写《生死场》、《呼兰河传》的奇情女子,1942年病逝于香港,1957年,从香港浅水湾迁葬广州银河公墓,迄今已57年。而我跟她毗邻而居,也有13年了。

最近,因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这个曾经差点被人遗忘的女作家,又重新热起来。在1930年代,萧红堪称中国作家中的女神;许鞍华是当代导演中的女神,主演汤唯,则是影迷心目中的女神——三个女神一出戏,《黄金时代》让人不期待也难。

【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

萧红的情史,她和萧军不得不说的故事,已有多人论及,不再赘述。《黄金时代》这电影名,便取自她给萧军信中的一句:“这不正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信我没看过,不知前后语境;没考证过,写于何时也不得而知。萧红1932年结识萧军,1934写出《生死场》,1935年底正式出版,轰动文坛。1938年,二萧分手——常理推断,萧红此信,写于1930年代中叶,应该不会错。

从个人史来看,萧红是有理由、有底气说这句话的。此前她情路坎坷,创作颇丰却名气不大,甚至还为她带来危险。结识萧军后,其才华又得到鲁迅等“文学大佬”的赏识,进入圈子,成为耀眼的文学新星,爱情、事业双丰收。这不正是她的黄金时代吗?

个体的黄金时代,关乎私人感受,却也跟整个时代大环境密切相关。

民国史资料告诉我们,从1927年4月民国政府定都南京,到1937年11月迁都重庆,这十年时间,是民国史上著名的“艰苦建国的十年”,在西方人眼里,也是中国的“黄金十年”。这十年,中国几乎年年都在打仗,北伐刚过,是蒋阎冯中原大战,接着是宁粤对峙、九一八……偏偏就在这十年里头,中国经济有了奇迹般的发展,单是1931-1936年的工业增长率,就平均高达9.3%;电讯、邮政增长速度也快,交通方面,修建2万余公里铁路,增开了8万多公里公路,开辟了长1万5千多公里的12条空运航线。而全国总人口,也从1911年的4.1亿增加到1936年的5.3亿。

跟“作家”这个群体息息相关的是,那十年,报业、出版业的市场化运作已上轨道,相应的也有了正规的稿费制度,因此,当个职业作家是很滋润的。我们无从知道萧红的稿费标准是多少,《生死场》最后拿了多少版税,但在1930年代,平均稿费标准是千字2-3个银元,名家就更高了,鲁迅给《申报》副刊写稿,千字6元;畅销书作家张恨水的版税,是千字8元。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据《银元时代生活史》的陈存仁回忆,1930年代他在上海当见习医生,每月工资8元,但“第一个月,吃过用过,口袋中还剩下5元”。租房,上海石库门一层楼,有电灯自来水,月租10元。当时的北平呢?租一四合院,房租每月仅20元;张恨水用版税买了一个大宅子,面积超标,装修超豪华,以至于很多人都说他买了一座王府。另一可以参照的,是风月消费,据鲁迅日记1932年2月15日载:“……复往青莲阁饮茗,邀一妓略来坐,与以一元。”按目前的市场行情,随便在二三线城市的KTV里请个小姐来“略坐”,小费最少都要人民币200元。

从这些原始数据中,我们可以管窥,在那个年代里,物价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一个普通的码字为生者,是可以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的。

当然,智商再低,也不至于认为,国民经济发展快、脑力劳动报酬高、物价消费水平低的历史时期,就是全体国民的黄金时代。对于萧红来说,1930年代的中国,民风渐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传统封建势力的束缚减弱,像萧红这样走在潮流前头的知识女性,不仅可以“想爱就爱”,更关键还是可以“想不爱就不爱”,哪怕离家出走,也能自立自强。

仅止于此,尚不足以称“黄金时代”。萧红另一个重要的身份,是写作者。而1930年代的中国虽“城头变幻大王旗”,却是相对有新闻自由、言论自由的年代,左翼作家反映社会现实、揭露政治黑暗的反政府言论及著作,得以连篇累牍地见报、出版。被萧红引为导师、挚友的鲁迅,以杂文为武器,火力十足地向当局开炮。萧红所写的《生死场》及其他短篇作品,直面社会黑暗、底层血泪,几乎就是民国小说版的《中国农民调查》,同样也得以毫无阻碍地出版,甚至一纸风行。

对于写作者来说,能提供弥足珍贵的自由空间的时代,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和平年代就是黄金时代?】

文人的黄金时代,不等于就是其他群体的黄金时代。作为普通老百姓来说,我们要什么样的黄金时代?

针对这个问题,前不久,腾讯《大家》联合主办了一个相关主题沙龙。在“你认为什么样的时代是黄金时代”及“明天会更好吗”的主题下,一位嘉宾侃侃而谈,先说他去了一趟朝鲜,发现还是中国好。接着又下结论说,和平年代就是黄金时代。“我认为明天是一定美好的。我身临其境,我1979年考上大学,我感觉到很幸运,中国这三十多年是很好的发展。今天能探讨也是发展的结果,如果不是和平年代,我们没有这个机会探讨。我觉得现在是中华民族的黄金时代,当然大家可能各抒己见。”

本来,对于“黄金时代”的感知,跟“什么是幸福”同一个命题,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都有权利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是黄金时代还是“黑铁时代”。比如今日的朝鲜民众中,也会有很多人觉得,他们就生活在一个最幸福的黄金时代。该嘉宾最后那句“当然大家可能各抒己见”,也已说明,他知道他的结论会受到很多质疑。所以,作为一个没机会发言的观众,只能在这里,针对该嘉宾言论,抒抒己见。

几千年来,中国人备受战乱之苦,在付出亿万生命的代价后,总结出一句血的教训:“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而儒家老祖宗孔子,早在两千多年前也说过一句颇具生存智慧的话:“乱邦不入,危邦不居。”(论语·泰伯第八)渴望太平,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而庆幸,这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是,和平年代就是“黄金时代”吗?嘉宾一开始说他去过朝鲜,觉得那里实在很糟糕,又得出一个如此结论——我就奇了怪了,朝鲜这60年,不也是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吗?何以朝鲜的和平年代就不是“黄金时代”,中国的就是呢?就因为中国目前经济比朝鲜发达,人民生活水平比朝鲜高,还拥有更自由的空间?

若是此原因,那么,我想跟该嘉宾说,其实,所谓的“和平年代”,有真假之分。真正的和平年代,除了没有战争,还有另一个重要标志:政府无法随意剥夺人民的一切合法权益,而人民可以自由行驶对政府的监督权。也就是说,权力必须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而不能在外面张牙舞爪的。

至于说“如果不是和平年代,我们没有这个机会探讨”,那就更不值一驳了。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也好,前面提过的民国“黄金十年”也好,确实不是和平年代,但在这些历史时期,却是什么都可以探讨,先不说真正的“百家争鸣”,就说民国的“黄金十年”,各种思想、理论,哪怕是跟“三民主义”大相径庭的,不但可以“探讨”,甚至遍地开花。

最后,我想重复这句我们都耳熟能详的话:“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嘉实自有他的立场,我想再引用孔子之语,与该嘉宾共勉。在“乱邦不入,危邦不居”后面,孔子又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电影《黄金时代》宣传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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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2014年3月21日,腾讯《大家》第三期沙龙在深圳的喜来登酒店举行。沙龙由电影《黄金时代》发起的系列跨界对话“黄金沙龙”主办,腾讯《大家》频道联合主办。

李樯、刘东明、杨瑞春、沈浩波作为对话嘉宾,与腾讯《大家》作者柴子文、贾选凝、黄佟佟、余少镭,文化艺术界人士、产业界企业家共聚一堂,分享关于明天的希望,自问个人的担当,兼忆过往年代的思想华章,以《黄金时代》为起点,发问并探讨“明天会更好”?

《柴子文:香港的黄金时代尚未到来》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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