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令人心疼的芬兰

北欧一直是我心向往的国度,因为他们是高度社会福利国家,他们环保做得好,他们的教育办得顶尖,还因为那儿是个常年落雪,有森林多湖泊的地方。然而相对于海角的台湾,北欧真是遥若天涯,视飞行为畏途的我,北欧真的只是个梦想吧!

没料到四月份突然接到《联合报》邀约,与一组平面及影音记者同去芬兰取经(看人家是如何保护山林绿地的),我没多做考虑就答应了,除了这是个有意义的行程,且我清楚知道,若错过这次机会,终其一生是不可能踏上那北国梦土的。

卷曲在仿若母体子宫的机舱里,没日没夜历经十七个钟头,终于到达赫尔辛基。机场的简易先就令人领略了芬兰人朴实的一面,我们出关走错了出口,跑到了最外面,遂又进关取行李,过程中完全无人管束。搭乘他们大众运输工具时,火车站亦是连个关防都没有,上车后可见售票员穿梭,但鲜少有查票员出没。尔后入住地方旅馆,亦是只需填写名字即可,退房结账时,有无取用冰箱中的饮品,也是房客说了算,连查核都不必。在赫尔辛基亦如是,这是缘于对人的信赖吗?我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来到了君子国了。

有“千湖国”美称的芬兰,其实境内有十八万七千八百八十八个湖泊,行程中,我们走访了私人林地、国家公园以及政府所属的商业林区,放眼所及除了茂密的林木,便是那一面面映着天光如镜子般的湖泊。芬兰人喜欢在湖边自己搭建小木屋,这屋子真的是小,即便拥有的土地以公顷计算,但这木屋顶多十来平方米,够放东西、够做桑拿浴即可。我们伫立在静谧的湖畔,望着眼前美到不行的水光林影,不禁叹息,这若在台湾,只怕湖岸早已滥建了各式丑怪硕大的别墅,且那湖水怕也被蹧蹋到惨不忍睹。

在地朋友所准备的午餐,多是自制的浆果饮品及三明治,在湖边搭起营火烤肉,食材也只有热狗肠,且一人一条,正好够填饱肚子,让人神志清明地能继续坐在湖畔静思冥想。在台湾一提到烤肉,少说二十种以上的食材,汽水、果汁、啤酒更是无限畅饮,最好再加一台卡拉OK助兴,绝对遵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古训道理,至于眼前美景,用手机拍几张照上网交差即可。

也许我这样诋毁自己同胞有失厚道且不尽公允,毕竟芬兰的面积是我们的十倍大,人口却只有五百五十万左右,不及台湾四分之一强,国民所得年均五万两千美金,是台湾的二点二倍(2012年),所以他们得天独厚当然能过高品质的生活。若这么想那就真的错了。

芬兰国土虽广,却有三分之一在北极圈内,其余土地除了森林广被,几无法耕种,所有民生食粮全仰赖进口,除了蔬果,肉品亦如是,因为天寒地冻连畜牧业都无法发展,它也不像挪威临大西洋有洋流通过,所以海产也靠邻国供应,因此日常生活中的饮食即已贵过台湾三倍,若上餐馆用餐则平均贵上五倍有多。

若从历史角度切入,芬兰也是多灾多难的,远的不说,就近百来年为了脱离苏俄独立,便结结实实打了三场大战。1918的“红白内战”(后定位为独立战争),1939至1940的“冬战”,以及和二次大战搅在一起的“芬俄战争”,在这场芬兰人视之为“冬战”延续的“续战”期间,为了对抗强大的苏联,芬兰必须和德国结盟,以致二战结束后,加盟西方的苏联成了胜方,而战败国芬兰不仅需割地还得赔款,直到1952年才偿还清所有需付给苏联的巨款。

芬兰近极地的的地理环境,除了必须忍受酷寒的天候(南部年均摄氏五度,北方拉普兰则是零度以下),还得承受一年好几个月昼夜不分的苦闷。我们是四月底到访的,稍往北走,晚上十一点天还是亮的,凌晨四点太阳又露脸了,对生长在北回归线的我们真是新奇的经验,但我不免要为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鸟儿们觉得累,而这还是属于芬兰一年中的美好时段。若换作冬季漫漫长夜,人们必须摸黑上下班,再往北去些,甚至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是处在永夜中,只要思及有数月之久镇日都见不到明亮的阳光,忧郁症都快上身了。也难怪北欧的自杀率始终偏高,酗酒问题严重,且随机枪杀事件在芬兰并不鲜见。

因此我以为,即便芬兰在世界许多评比中都名列前茅,甚至位居榜首(包括教育、WEF“成长竞争力”),但她绝不是上帝宠爱的孩子,今天她所得到的一切殊荣,全是靠自己克服艰困的环境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我原以为高度福利国的芬兰,健保办的确应与台湾差不离,但对不起,一般求诊有时需排队三个月的时间,所以多半人还是会自费加保健康险。芬兰人所得高,但赋税也重(平均百分之四十五),再除以高物价后,他们能使用的钱并不比台湾人多,在芬兰是看不到大卖场的,偶尔出现的便利商店里面贩售的商品也少得令人惊讶,在物欲的需求上,芬兰人似乎很能满足于够用就好。

再回到物资充裕甚或已达泛滥地步的台湾时,我真的很想念芬兰人那简单素朴的生活,当人们把自己的物欲降低时,也才可能有多出来的心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不是吗?

而当我看着自己的土地种什么就收成什么时,也会心疼起远在天涯的芬兰朋友们,我忍不住会想和身边的孩子说:“台湾是有很多该改善的地方,但她真的没那么差,她是个值得我们珍重的家园呀!”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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