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税务官的化学家被推上了断头台——于拉瓦锡忌日谈法国大革命

220年前的今天,即1794年5月8日,安托万-洛朗·拉瓦锡被法国革命政府推上断头台,年仅51岁。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指他曾请求法庭宽限几天再执行死刑,以便整理其化学实验结果,还有人为他求情,却都遭到粗暴拒绝,革命法庭副庭长科芬纳尔的回应是“共和国不需要学者”。当然,学界还有一种声音,认为“共和国不需要学者”这句话纯属捏造。但不管怎样,这位18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现代化学之父,就这样身首异处。

拉瓦锡出身贵族家庭,拥有巨额财产,本可养尊处优,或者如家人所希望的那样,在取得法律学学士学位和律师证书后执业。但他却热爱科学,24岁时便成为了法国皇家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他的《燃烧概论》系统阐述了燃烧的氧化学说,使得化学与传统的炼金术就此区别开来,步入科学领域,开创了定量化学时代。他还提出了元素说,他的《化学概要》是化学的奠基性著作。

在法国大革命中,他未能独善其身,一来与革命的极左倾向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的经历有关。他出身富贵,但因为他在化学研究上从不吝惜,耗资巨大,为了维持开支,他选择了当包税人,以50万法郎投资了路易十六直接管辖的税务机构。当时的法国法律规定,如果包税人所收税款在交给国王后还有剩余,可自行支配,因此包税人往往腰缠万贯,同时也被市民所仇视。拉瓦锡将多余税款大多用于购买仪器,同时也做过许多公益事业,比如在自己的农场里进行实验,希望增加农产品的产量以减低高税收的影响,同时还修筑城墙防止走私。但在革命群众眼中,他们只看重“包税人”这个万恶的身份。

拉瓦锡的命运总能让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些知识分子,他们一度欢欣,却一次次遭遇打击,比如院系调整,比如取消社会学,比如反右,比如“文革”……有些人被打死,有些人选择自杀,还有一些人选择苟活,但不再有任何学术成果。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似乎也不需要学者,甚至还提出了“臭老九”和“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并流毒至今。

(《悲惨世界》剧照)

我第一次知道“法国大革命”,还是小学二年级时。那套六册本的《世界五千年》,如今已残旧不堪,不过还保留在我的书架上。在书中,法国大革命风起云涌,反动阶级仓皇而逃,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不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马拉之死,它独立成篇,还有女杀手元素,让年纪尚幼的我很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凶手只是一个普通年轻女子。

马拉,法国大革命的领导者之一,备受革命群众拥戴。他因为患有皮肤病,只能泡在浴缸里减缓痛苦。出身没落贵族家庭、在修道院长大的夏洛特坐着马车来到巴黎,事先写下了遗书,还买了一柄餐刀,然后来到马拉的寓所,向他“举报反革命”。马拉将这些名字一一记下,表示会尽快将他们送上断头台,夏洛特却拔出餐刀,将之杀死。然后,她静静坐在原地,等待被捕,在被捕过程中,她遭到了殴打和凌辱,胸衣被撕烂。后来,她被判死刑,从容赴死。在那之后的漫长历史中,马拉仍然是“革命先驱”,而夏洛特则成了冷血杀手,甚至女间谍。

马拉死去时,拉瓦锡尚在人间。但很多人都说,拉瓦锡之死与马拉脱不开干系。

马拉也曾热衷科学,1779年,他曾在法国皇家科学院进行过光学实验,还写出《火焰论》,认为火是物体所含的火焰粒子。这一观点被拉瓦锡猛烈抨击,认为不值一提,二人就此结怨。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之际,已经成为民众领袖的马拉在《人民之友》杂志上写了大量文章,煽动左派以及民众,要打倒贵族集团。在他笔下,担任税务官的拉瓦锡就是十恶不赦的贵族,还提出要“埋葬这个人民公敌的伪学者”。他指责拉瓦锡为防止走私而修筑的城墙污染空气,同时还向烟草上洒水加重,以增加税收。

马拉的原文深得“阶级斗争”之精髓,但凡老一辈国人,读之必觉眼熟,他是这样写的:“法兰西公民们,我向你们揭露大骗子拉瓦锡先生,土地掠夺者的儿子,化学学徒,股票跑腿,收税员,火药会长,银行头子,皇帝的书记,法国院士,瓦维叶的密友,巴黎食品委员会的渎职官,当代最大的阴谋家。这个年进40000磅的绅士为了收税,竟然耗用我们贫苦人民三千三百万银两修建城墙,把巴黎变成空气不通的牢城。他在7月12日和13日的夜晚,把国家火药库搬进了巴士底狱。他还要使用恶毒的伎俩妄图进入巴黎市管会!”

其实,马拉指控拉瓦锡的两项罪名都非常荒唐,“城墙使得空气不流通”毫无逻辑可言,至于烟草上洒水,拉瓦锡的本意是为了防止干燥,而且称重都是在洒水前完成。可惜的是,巴黎市民选择了相信谣言。在马拉死后,拉瓦锡的命运并未扭转,处境反而越来越糟,尽管他曾积极投身新政府的各项改革,设计了城市照明,在火药制造和矿业开采上建树良多,还主持了度量衡的改革,确立了“克”和“米”这两个计量单位。讽刺的是,他被捕时的一项罪名,就是“在人民的烟草中加水”。最终,他被推上断头台。

(拉瓦锡被送上断头台)

这样的恩怨,你可觉得眼熟?比如曾经被举国批判、批判文字多达八大本的胡适?

法国大革命的“怪异走势”,一直被学界所关注。法国是启蒙运动的中心,革命原本有着长期的理论铺垫,有着崇高的理念,革命领导者也并非毫无见识的莽夫,但一切到后来却变得血腥恐怖。各种派系轮番登场,又轮番下台,不管登场或是下台,总是伴随着杀戮。君主立宪派的下台,伴随着路易十六被处死,吉伦特派的下台,伴随着雅各宾派的疯狂屠杀……最初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最终走入了一个怪圈。

对于鼓吹极端暴力和毫无原则的“非暴力”,我都持有警惕性,认为这两种极端实则是一丘之貉,均出于私欲。从历史来看,革命很难避开暴力,区别无非是多与少,也正因此,天鹅绒革命就显得极为可贵。但如果合理暴力变成了滥杀,自己制定的宪法也在斗争中被弃之一旁,其中的过程就需要审视。

路易十六并不算一个暴君,甚至恰恰相反。在大革命爆发后,他并没有调动军队镇压,而是配合新政府推动各种改革。但时人认为,不杀路易十六,革命就不会成功。最终,他被推上了断头台。他说:“我虽然无罪而死,但是我原谅这一切。我希望我的血不会引起上帝的愤怒,希望我的血可以造福法兰西。”他被处刑后,市民们一拥而上,以自己的衣服去沾染他的鲜血。原来,人血馒头并不仅仅出现在中国。

有人说,路易十六的生命被拿来祭革命之旗,是革命群众必须要看到的结果,可王后玛丽·安托奈特呢?这个同样被斩首的佳人,让许多人开始反思过火的暴力。有人称她听闻人民吃不上面包时,轻飘飘说了一句“那干嘛不吃蛋糕”,可那早就被确认为谣言。茨威格就曾写过《玛丽·安托奈特——一个普通人的肖像》,认为“她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却因为负担了某种自己从未负担的东西而死”。

还有吉伦特派的真正核心罗兰夫人,这位高贵美丽的女子未曾担任任何公职,但却左右了吉伦特派的各种改革政策。在温和的吉伦特派当政的短暂时间里,她光芒四射。当革命陷入疯狂时,当雅各宾派为了权力举起屠刀时,她没有逃脱。面对喧嚣的等待人血馒头的民众,她说出了那句名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雅各宾派的领袖人物丹东,曾纵容自卫军和巴黎市民冲进巴黎各监狱,无甄别地杀死了一千多名在押犯人。但后来,他也对恐怖杀戮产生了恐惧,希望停止这一切,结果被自己的亲密战友罗伯斯庇尔逮捕,几天后就被推上断头台,身首异处。

还有马拉,他曾提出过大屠杀,最开始的数字是5万人,后来增加到10万、20万,最后开出了一个古怪的数字——27.3万。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多年以后的中国也以这种方式划定右派比例。

至于罗伯斯庇尔,他更是前后矛盾的代表。如果仅仅在理论领域来看,他甚至堪称伟大。在他早期的著作中,对人权涉猎极多,推崇人道主义,还提出了绝对的出版自由,他甚至还提出了废除死刑,认为死刑并不能有效防止或减少犯罪的发生,这些在当时的思想界无疑闪耀着光辉。他认为,即使对最残酷的敌人,对最反人道事业的人,也要予以人道的对待。他曾在演讲中表示,如果有一天,他看到他最残酷的敌人、最反人道事业的人成为偏见的受害者而有被处死的危险,而如果他能把他从死亡中挽救出来,那将是其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可是,在他上台当权后,他的行为与思想并不一致。在对路易十六的处置问题上,他坚决要求死刑。在雅各宾派当政期间,他又表示“谁不动用对残酷敌人进行惩罚的利剑,谁就是罪犯”,进而提出革命法庭中仅有一种罪名,即叛国罪,仅有一种刑罚,即死刑。对路易十六的审判是一个标志,罗伯斯庇尔的人权思维瞬间转化为政治思维,宣称暴君不受法律保护,并以政治审判代替法庭审判。也正因此,国家权力开始打着“人民利益”的旗号践踏人权。至于对吉伦特派的屠杀,更是残酷的政治清洗。

极左的雅各宾派当政期间,各种政策与后来的苏联肃反极为相似。比如1793年9月通过的《嫌疑犯律》,对疑犯的界定中有“未经常表现其热爱革命者”这一条,这让我想起了“文革”,不表忠心、不早请示晚汇报,都可能会成为挨批斗的罪名。何况,这种“热爱”并没有真正的标准,说你热爱你就热爱,说你反动你就反动,这只能沦为铲除异己的武器。

在罗伯斯庇尔的话语体系中,“人权”与“人民”只是当政前的常用词,后来,他最常用的词变成了“野心家”、“阴谋家”、“保皇党徒”、“反革命”……非黑即白、非左即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种思维已不再是革命,而是权力斗争。

当你将宪法弃之一旁时,你自己也会成为不受保护的人,罗伯斯庇尔验证了这条真理。最终,他也被剥夺了人权,死于断头台。他在个人品格上几乎无可挑剔,生活清心寡欲,痛恨腐败,始终坚持革命理想,但却用了最极端的方式,而不是他早年提倡的方式。

据载,在雅各宾专政时期,有近四万人死于恐怖统治,拉瓦锡只是其中一个。被捕者不能辩护,不能请律师,革命前期提倡的人权,此时荡然无存。在大革命中死亡的四十万人里,大多数其实只是平民,贵族仅占10%,何况,大多数贵族也罪不至死。

这段历史让许多人反思,却也让很多人“借鉴”,马克思就曾表示,如果一个党派在革命进程中不够坚定,或者执行力不够,就会“被站在它后面的,更勇敢的同盟者推开并且送上断头台”。

相比之下,伯克的观点在西方世界里更具代表性。他认为“法国革命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所发生的所有事件中最今人震惊的事”,他当然想不到还有更加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在他看不到的年代里。在他的观点中,最让我有所触动的是他认为法国革命者抛弃了传统,以摧毁一切的态度革命,最终导致新一轮暴政。他也认为,革命者将民主置于自由之上,本身就是一种极端化倾向。

托克维尔的观点则比伯克更为深入,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深刻揭示了革命何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认为追求自由的意义远大于追求平等,如果平等高于自由,那就会形成“民主的专制”。

我不否认法国大革命的意义,但在拉瓦锡乃至其他人的死亡中,我只看到了铲除异己和政治屠杀。这种悲剧,在此后不断上演。也许,它比革命本身更值得审视、思考。

密特朗曾说:“法国大革命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是一个混合物。它既鼓舞人心,又令人难以接受。在大革命中,希望与恐怖交织,暴力与博爱杂陈。”这是法国人的反思,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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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安托万·拉瓦锡(Antoine Lavoisier),1743年8月26日-1794年5月8日,是一位著名法国化学家、生物学家及法国贵族,后世尊称拉瓦锡为近代化学之父。

他给出了氧与氢的命名,并且预测了硅的存在。他帮助建立了公制。拉瓦锡提出了“元素”的定义,按照这定义,于1789年发表第一个现代化学元素列表,列出33种元素,其中包括光与热和一些当时被认为是元素的化合物。

由于拉瓦锡当任税务官职务,最终不幸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斩首。

作者:叶克飞,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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