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是什么?——《另类日本文化史》序言

【1】

日本文化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以转换为春夜的语言是什么?

那么,什么是春夜的语言?

芥川龙之介说是“老柴上加新火”。

【2】

堀口大学的诗。《叹息》:

岂不可悲么?蔷薇的花。

花散落了;花的香却还余留的熏着。

岂非无常么?人间的恋。

恋消失了;想起来时,长在心里留着。

这就令人想起一句话:

鬓发的散乱,这是枕头的磨折。

面容的消瘦是你的磨折。

有人说,这是文化的。

【3】

夏目漱石是日本的大文豪。更是日本人的骄傲。但他不知道米饭从稻谷中来。

那么,夏目漱石还文化吗?或者文化还配夏目漱石吗?

更甚者,这是否就是文化的得意之处——任何人休想一网打尽我?

【4】

院子里。结红果的树上有蝉蜕。

仔细一看,一旁有刚蜕壳的明明蝉。一动不动地歇息。

它通体娇嫩,浅色。翅膀如白珊瑚与翡翠的组合,承托着水晶贴在那里。沐浴着朝露,宁静安详。

日本人说这就是幽玄的诞生。更意味着发生的瞬间。

这当然是文化的。

【5】

争夺2020年奥运会主办权。作为申奥大使,日本美女主播滝川雅美用流利的法语,向国际奥委会委员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拾金不昧的国家。如果一个外国游客在日本丢失了钱包,基本都能找回来。去年民众捡到后向东京警方上交的现金超过了3000万美金。

在抓小偷都还来不及的欧洲,委员们听了是否有天方夜谭之感?或者委员们听了真是被诚实与善良所打动?不得而知。但最终主办权落到了东京手里。是否也是因果律的一个小小验证?

显然,这里讲的是道德力。但道德力的背后不就是文化力吗?

【6】

《好色一代男》中写:

一位名叫飞入的俳谐高手咏出俳句的首句:

凉爽呵,昨夜吉田陪我坐。

这位江户吉原游廓的吉田游女,即兴配句:

萤火虫呀,飞进我的被子里。

毫无疑问,这位游女是知风情为何物的。

《源氏物语》说了万语千言,最要紧的一句话就是女人要懂风情。

那么,这个风情,从哪里来?是否与文化有关?

【7】

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井原西鹤,在1685年完成《西鹤诸国奇闻》。里面有一篇名为《大年夜对不上账》的故事。读来生趣。

原田内助是一个经济拮据的浪人,当医生的义兄送了他10个金币给他过年。内助非常高兴,就在家中请客好友。内助当着所有客人的面出示了金币,借此显示义兄的慷慨。宴请结束后,再清点金币时发现少了一枚。为了避免客人的尴尬,内助连忙说那一枚是自己先前花掉的。客人们自然不信,纷纷叫嚷着搜身检查。大家都自动掏口袋,抖衣服,表示自己的清白。

巧合的是,在座的客人中正好有一位带着金币来赴宴的。这就有理讲不清了。他只好决定用切腹的方式洗脱嫌疑,大伙手忙脚乱地安慰他。就在这时,有客人在角落中发现了一枚金币。大家这才安心下来。可偏偏没几分钟,内助的妻子又在先前存放金币的盒盖内层发现了一枚金币。金币一下变成11枚了。

很显然,那多出的一枚一定是某位客人为了化解丢失的风波,悄悄放上去的。没有人承认那枚金币是自己放的,内助只好将所有的金币都放进洗手盆里。客人一个一个地回去了,那多出来的一枚金币,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它的主人拿了回去。

仔细想想,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向?

这种心向如果是文化的话,那么是一种怎样的文化呢?

【8】

文化有时也是一块招牌,可以挂在任何想挂的地方。

如,日本偶尔还能听到暴力团(ヤクザ)火并的枪声,有人说这是日本的暴力团文化。如,日本从城市到乡村都有“扒金库”(パチンコ)赌博机的轰鸣声,有人说这是日本的“扒金库”文化。如,日本每年有超3万人自杀,有人说这是日本的自杀文化。

确实有泛文化之嫌。受到挑战的是文化的公信力。但从细部分析的话,又难以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在这些行为模式的背后,确实有文化因子在活跃中。

因此,万事从文化着手,有时倒也是一个民族的智慧。

【9】

五月的鲤鱼旗。风中飘飘。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夏日之光,闪闪烁烁。

这便是对孩子们的祝福。以天空为河,五月的鱼,不可思议地鼓满各种欲望:健康,勇气,天才,腾达,名誉。幼小的心灵,随着迎风鼓动的鲤鱼旗,催生着未来之梦。尽管有时在无风的深夜,屋顶上的鱼尾疲软地耷拉着,显得有气无力。

多少年了,这个风俗在日本一直延续至今。

这就是一种传承。意念的传承。更是文化的传承。

【10】

日本电影《楢山节考》,并不遥远,上世纪的80年代。

百年前的日本信州(今长野)。一个荒壁贫瘠的小村落,遇上了饥荒。儿子将自己69岁的母亲,背上山遗弃。

儿子是个孝子。当然舍不得送母亲上山等死。于是还健壮的母亲敲掉自己的门牙,让自己显老。并告诉儿子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把生留给年轻的儿孙,比自己活着更好。再是孝子,面对如此执着的母亲,也是无奈,最后背着老母亲上了楢山。漫天的大雪,舞动着的是生命的鲜活。而老母亲在雪中静待,确是期望死神快点到来。

从表面看,日本的老人,如同西洋意义上的“old”,意味着无人祝福,远离人间热情的一团死灰。但是暗地里涌动着的是一股生死文化之泉:对生命的眷恋,只能放在年轻人的“生”这点上。

【11】

冈仓天心在《茶书》中,讲了个寓言:

释迦牟尼,孔子和老子三人,站在同一个醋坛前。每个人都用手指蘸醋之后,放在嘴里品尝。注重实际的孔子说,醋是酸的;佛祖说,醋是苦的;老子说,醋是甜的。

三人三味,强调的都是本土性。

这时,站在一旁的日本人说,我再加上一味:醋不酸不苦不甜。

这位日本人的智慧要比上面三大圣人高吗?可能性好像没有。但是这位日本人确实是说出了文化上的一个新概念:无臭性。

【12】

日本人用“山水”“风月”或“天地”“乾坤”等,代替我们所说的那个大自然。

日本人用春莺鸣叫,藤松悬挂,夏日杜鹃,收割秋田,红叶满山等表现造型艺术中的那个大自然。

“藤之间”“枫之间”“樱之间”“菊之间”,这是代替数字序号的宾馆宴会厅之名。

显然思路来自于镰仓时代的《庭园记》。南庭之池,浮动小岛。而小岛的种类有山岛、野岛、杜岛、玑岛、运岛、霞岛。

人的一般认识是从具体到抽象。如:

庭园之梅—梅—木—植物—生物—有机物—自然—存在。

但日本人一般不深入到“存在”这个抽象的最后阶段。他们总是在形象的入口处徘徊。

这是他们审美认知的一个特点。永远停留在具象性上。

这也是他们感性文化特别发达的一个主要出处。

【13】

多田道太郎著有《举止的日本文化》一书。里面写了做鬼脸,脸红,微笑,干咳,哭泣,喷嚏,哈气,捏手捏脚,蹲下,躺下,坐姿,直立不动,低姿态等人所共有的举止。

他有一段写模仿的。举了日本私小说代表作家上林晓氏的《在圣约翰医院》作品中的一个情景:

一天晚上,正吃着饭,电灯突然灭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坐在黑暗中,拿起筷子,端着碗,夹着盘里的萝卜,仍继续用餐。我故意不点蜡烛,就是想体验一下妻子所处的那种既无日光又无灯光的世界。这是个令人恐惧的世界。我猛然间觉得头晕脑胀,心跳加速。那种境地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我立刻点亮了蜡烛,瞬间便得到了解脱。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妻子那完全没有解脱希望的那个世界。尽管如此,平时我为什么还要对她破口大骂,大发其火呢?我不禁为自己深深的罪孽感到自责。

多田道太郎说这真是一篇好小说。或许,上林晓氏在小说中所暗示的正是我们所谓的宗教感情的核心吧。

而这个宗教感情的核心又与什么有关呢?

太郎说绝对与文化有关。

【14】

这是一首英国诗人丁尼森的诗:

在墙上的裂缝中有一朵花

我把它连根一起拔下。

手中的这朵小花呀,

假如我能懂得你是什么,

根须和一切,一切中的一切,

那我也就知道了什么是上帝和人。

这是一首松尾芭蕉的俳句:

凝神细细望,

篱笆墙下一簇花,

悄然正开放。

不同之处何在?很显然丁尼森是想占有这朵花。于是他将这朵花连根拔起。他对花的兴趣所导致的后果就是扼杀了这朵花的生命。芭蕉的反应则完全不同。他不想去摘取,甚至连动它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为了看这朵“悄然正开放”的花,他能做的只是“凝神细细望”。

铃木大拙在讲《论禅宗》时,引用过这段非常“文化的”小插曲。结论是什么呢?当然也是非常文化的。

【15】

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黑塞说:

一个人在读过日本诗之后不可马上读现代德国诗,否则我们的诗就会显得臃肿,笨拙,无可救药。日本诗人发明了十七俳句之类的奇妙诗体,他们时刻牢记,艺术不会来自轻松,而是相反。曾经有位日本诗人写了一首只有两行的诗:大雪盖疏林,梅开两三枝。他将诗交予一位行家品评。行家却告诉他,一枝梅足以。

诗人感到人家完全正确,自己离真正的简约还何其远。于是接受了劝告,改成的诗直到今天还不曾被世人忘记。

黑塞说了一个文化的故事。

【16】

郁达夫写有《日本的文化生活》。他的笔下的日本传统美又是怎样的?

他说和歌。所谓和歌就是“写男女的恋情,写思妇怨男的哀慕,或写家国的兴亡,人生的流转,以及世事的无常,风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纤屑不遗”。

他说俳句。所谓俳句就是“若以情韵取长,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妮妮婷婷”。

他说插画。所谓插画就是“所费不多,而能使满室生香”。

他说茶道。所谓茶道就是“进退有节,出入如仪,融融泄泄”。

他说日本舞。所谓日本舞就是“以单纯取长,以清淡取胜”。

【17】

日本人也讲“无”的文化哲学。

那么,何谓无?

日本人说,剥去所有的虚饰即是无。无就像茶。茶是无的艺术。是无须语言论理的艺术。所以也是无言的艺术。如:

茶碗,火炉,炭火,花轮,字画,茶室,露地,飞石。

它们托垫着无的荒凉。​

【18】

任何国家都有文化的积累。

这些文化,借用富永仲基的话来说,就是它们的“癖”各自不同。日本有日本文化的癖,亚洲其他诸国的文化也有各自的癖。

山本七平说,日本并没有什么变魔术的天分。也不是通过否定,抹煞自己的传统文化而取得现代化成功的。对日本的历史,古代文化和宗教的无知,就如同忘记了唱歌的金丝雀一样可怜。

【19】

一轮明明的月亮,有时竟然与死连在一起。

这是在读日本作家濑户内晴美的散文《月夜》才知道的。

在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去嵯峨野赏月。

“月亮升高了。已经照不进池子了,而寺庙的山披却披满了银白的月色,山影清晰地印在水面上。划船的游客已经归去,池上只遍洒着月亮的清辉,显得幽寂宁静。啊。这就是嵯峨野的月夜啊。”她由衷地感叹。

但就在赏月的这天夜晚,接到她远房表妹自杀的电话。就是这位表妹说过:寂庵的月儿多么迷人。

是迷人的月色夺去了她的生命?美的极致是为美献身。难道一语中的?

今宵的明月,为什么与死相连?寂庵清光辉映的庭院,嵯峨野的月夜,然道给人以死的冲动?清寂的月色,有催眠着人长睡不醒的效用?

“人为离别而相逢,人为死亡而生存。”这位女作家得出了人世无常的结论。给人瑟瑟缩缩的质感。她最后说:带着这番心情,我问天上的月亮。

看来,月色不总是给人以甜美。

从月亮的清辉想到死。这是种怎样的文化呢?

【20】

日本人一般只选择两种状态的花插在花瓶中。

一种是含苞欲放的花蕾。

一种是凋谢的残花。

这种选择方式的思维点在于:

初放之花与凋零之花,比盛开的花更美;

月缺之时,比明明的满月更诱人。

祭日结束,游人归去,那种喧闹杂乱过后的静寂,才更有祭日气氛。

看似有点神经质兮兮的。但有一位禅师说得好:

花儿最盛时,何必月正圆。

【21】

文化史有几种写法。

一种是从历史的顺序写。这是时间的文化史。

一种是从概念的发生来写。这是概念的文化史。

一种是从意象的片段来写。这是意象的文化史。

时间的文化史就是从绳文到昭和到平成。

概念的文化史就是从侘到粹到酷。

意象的文化史呢?如:

樱花、艺妓、相扑、寿司、动漫、切腹、榻榻米、歌舞伎、富士山、武士道、浮世绘、美少女、卡哇伊、AKB48……

哪一种文化史更有趣,更好读,更有亲和力呢?

于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本意象的日本文化史。因为是意象的,可能与“正统”无缘。而与“正统”无缘,岂不就“另类”?

【22】

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

禅宗与前卫。一个是无心,一个是刻意。完全的异质。

但日本人则能异质相容。于是诞生了适合他们风土的,我们看起来有点另类的文化。

这就有点像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

或者干脆说: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作者:姜建强,曾大学任教,研究哲学,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积极书写、介绍日本及其文化,已出版有《另类日本史》《另类日本天皇史》《山樱花与岛国魂 : 日本人情绪省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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