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自由之夏

【一】

经过了那个漫长、炎热、残酷的夏天,这些青年的生命再也不一样,而美国也成为一个不一样的美国了。

那是五十年前,1964年的夏天——“自由之夏”。

这个名字是因为,黑人民权运动组织“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SNCC)招募将近一千个北方大学生志工去南方的密西西比州,协助黑人选民登记,称之为“密西西比夏日计划”。

夏日计划之前的美国六零年初期,充满着自由派的理想主义:肯尼迪号召年轻人投入社会服务,黑人民权运动追求种族融合,自由派与左派进行战略联盟。而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的黑人民权运动,抗争者以非暴力行动不断凸显体制的巨大不公正,也逐步取得成果。

1954年,最高法院宣布学校不能进行种族隔离。

1960年2月,在北卡罗来那州的格陵斯堡市,黑人大学生在种族隔离的餐厅前静坐抗议──这甚至是美国静坐抗议运动的先驱,并很快蔓延到南方其他城市。

1961年,民权运动发起“自由乘车运动”(Freedom Ride)。所以民权组织派人坐上巴士前往南方各州检查巴士是否种族隔离,当然遭到许多白人暴徒威胁、殴打,或被当地警察逮捕。

1963年,在华盛顿举行五十万人的民权大游行,马丁·路德·金博士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

美国社会看似黑暗将褪去,黎明将至。

然而,其实另一种巨大的黑暗即将来临。之前的天真希望即将破碎,种族融合的目标会改变为对黑人权力的斗争,战争将会撕毁这个国家,暴力将会支配,更多的死亡将会出现。1963年底肯尼迪总统的死亡似乎就是这个时代交替的象征。

 

【二】

对参与自由计划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完全是此前乐观时代的产物。首先,他们是属于战后婴儿潮世代,他们具有强烈的乐观主义和一种“我可以”的信念,尤其,“他们不仅参与了美国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真正青年市场”(quote),也是历史上第一次青年文化主导了全国流行文化,包括摇滚乐。因此这个世代具有强烈的自我群体认同,相信他们可以成为一个文化与政治力量。

一个夏日计划的参与者说:“我们相信我们将发动一场革命。我们深信我们可以透过我们的政治行动和视野来转化美国。现在我们知道,我们非常的天真。”

他们虽然知道种族隔离是巨大的问题,但是一如他们所看见的五零年代中期到那时的民权运动,他们深信可以改变这个时代──毕竟,就在那个1964年,美国政府公布新的民权法案,这正是过去十多年民权运动的成果。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要进入的是被囚困在丑陋历史中的美国的黑暗之心。

1964年的密西西比州仿佛还是在十九世纪。百分之八十六的非白人家庭不到联邦订定的贫穷线,黑人选民登记是全南方最低的──只有百分之六点七。美国官方有记录的私刑处死,最后两起也是在密西西比州,包括1955年年仅14岁的提尔(Emmett Till)因为向白人女子吹口哨而被私刑处死──Bob Dylan为此事件写下一首歌。

1962年,詹姆士·莫瑞迪斯(James Meredith)成为密西西比大学第一个注册入学的黑人,但州政府派警察反对他入学,肯尼迪政府派遣联邦部队和国民兵保护他进入校园,当日发生严重暴动,数百人受伤。

1963年,密西西比州的黑人民权工作者爱佛司(Medgar Evers)被三K党暗杀(Bob Dylan为此事件写下另一首歌)。

而南方其他州同样恶劣。也是在1963年的夏天,一个黑人教堂被炸毁,四个小女孩死亡,震惊全美。黑手女歌手Nina Simone写下一首歌“Mississippi Goddam”:

—————

这个国家充满了谎言

你们都会像苍蝇般死去

我不再相信你们

你们只会不断说,“慢慢来慢慢来”

—————

这是自由之夏之前的美国:看起来民权运动有效进展,但反制的暴力也越来越强大。除了最严重的死亡事件,黑人民权运动工作者在南方不断受到各种骚扰、暴力攻击,与警方的恶意逮捕。因此民权运动组织SNCC希望藉由让北方白人大学生的参与,来唤起更多关注,特别是如果这些有优势家庭背景的白人青年被攻击,会吸引北方的媒体注意。

从更大的战略来看,民权组织认识到,只是静坐与游行的抗议是不够的,唯有让黑人拥有投票权,才能改变政治权力的基础,才更能推动政策与制度改革。但这些黑人一辈子都活在白人的威吓与强迫服从中,他们对于投票不是恐惧就是冷漠,所以要他们出来投票格外艰巨。也因为投票行动是一种权力的争夺,因此白人种族主义者,包括种族歧视的白人警察,就更不愿意黑人民权运动推动投票运动。

但无论如何,在1964年六月,将近一千名大学生参与了这个夏日计划。

在训练过程中,他们被告知可能会遭到暴力攻击,会被警察恶意逮捕。他们也被告诫,绝不可单独出去,尤其是晚上,更不能被看见跨种族恋爱。

在他们出发之前,密西西比州政府也有所准备,不仅增加警力,更修改法律,来准备对付这些北方的“入侵者”

的确是异常危险。

就在志工在俄亥俄州开始受训的第一天,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传来,在密西西比州有两名民权团体工作人员和一名志工失踪了,他们在前一天下午被警察以违反交通规则逮捕。隔天他们的车子在沼泽边被发现,车被烧毁,人却消失。如果只是一个黑人之死,不会是大新闻,但失踪者包括两名白人,于是成为全国头条新闻。(他们的尸体直到八月才找到,直到2005年杀人者才被定罪)。

那一整个夏天在南方,有六十七所黑人教堂、商店被焚烧或者炸毁。

那个六月,Malcom X宣布:“我们要追求自由,而且不论透过什么样的手段”。

同一个夏天,纽约哈林区出现黑人暴动,开启了此后几年日益激烈的黑人社区暴动。

而自由计划的理想主义大学生进入一个他们难以想象的世界:彻底的贫穷、对黑人赤裸裸的歧视和暴力,对他们充满敌意的政府和警察。面对这个疯狂的世界,你很难不被恐惧吞噬。

 

【三】

离开了那个夏天,离开了南方之后,他们不再是天真的大学生,因为在那个充满仇恨与暴力的环境中,他们彻底被激进化、政治化。

回到校园,他们成为真正的运动组织者,建立起一起全国性的社运网络。例如,回到学校的秋天,参与过夏日计划的柏克莱大学生发动了柏克莱大学的言论自由运动,成为六零年代第一场大规模校园学运。随着越战情势的升高歌,更多的学生在1965年之后组织遍地燃烧的反战运动。而在那个自由之夏中,他们也在彼此的相处中,建立起一种在六零年代后期更普遍的青年反文化氛围。

黑人民权运动中也有越来越多人放弃原来打破种族隔离、追求融合的目标,而开始主张“黑人民族主义”,推动“黑权”(Black Power),甚至扬弃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的原则。因为,经过十年的黑人民权运动,他们的挫折与愤怒不断上升。

于是,在那个夏天之后失去天真的不只是这些学生,而是整个美国。不过,面对着六零年代后期的暴力、愤怒和死亡之中,他们的自由之梦是不灭的火炬。

(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活动影像资料)

作者:张铁志,台湾政治与音乐评论人,知名作家。现为香港《号外》杂志主编。著作有《声音与愤怒》、《时代的噪音》、《时代正在改变》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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