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高等教育的死结——借由清华解聘事件说开

连日来,清华大学清退教师的事件持续发酵。争议的焦点在于,此次事件的主角——方老师,因在规定年限内未完成一定的科研成果而遭解雇,但其教学水平非常突出,以至于解雇消息一传出,她曾教过的学生纷纷上书清华请愿。

一时间,众说纷纭。反对者认为,教学与科研同样重要,科研不应成为教师考核的唯一标准,这种“非升即走”、唯指标是从的做法,反映出中国大学的功力与浮躁。而支持者则认为,“非升即走”打破了长久以来教师的“终身铁饭碗”,实现了有退出机制的聘用制,是大学制度建设的巨大进步。

在我看来,“非升即走”制确有自身缺陷,但这次事件的症结并不在此,而在于把对的人放在错的位置上。它反映出的结构性问题,是现代高等教育发展的一个缩影。

根据清华大学所透漏的信息,方老师与校方签订的是“非升即走”的九年合约,但却在九年内没有通过一系列的指标评审,无法从讲师晋升到副教授,故遭解聘。这一“非升即走”的制度脱胎于美国高校的终身教职制度(tenure-tack),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引入中国。这类制度要求新晋教师在一定时间内完成一定的科研与教学工作,如通过测评则获得终身教职,失败了则需另择高就,这就是所谓的“非升即走(up or out)”。这一制度设计的优势在于:首先,通过定期考核,激励教师在学术生命最旺盛的青年时期全力发挥,“逼”出不俗的学术成果,以此优化教师队伍;再次,通过实行教职的终身化,为成熟学者破除后顾之忧,支持他们自由地选择研究方向和发表学术观点,从而保护学术自由。

终身教职看上去很美,但并非所有教师都适合进入这一战场。一般来说,终身教职的评定主要看三个指标:教学、科研与服务。前两者很容易理解,服务主要包括行政工作或在学术协会中为组织服务。虽然三项指标看上去三足鼎立、缺一不可,但在实际操作中,科研是教师们最头疼、也最重视的一项。相比于教学和服务等“软性”指标,科研一般以发表文章数、著述引用率、申请项目数等“硬”指标来衡量。这些量化指标不容变通、弹性空间较小,很难“混过去”。久而久之,科研也成为高校在衡量终身教职时最看重的一点。可即便存在这些问题,终身教职依然凭借其优势之处,被国际教育界公认最有效的教师激励体制,也在许多国家得到推广。

不难发现,比照“非升即走”制度的特点,方老师并不适合这场竞争。在零星的访谈中可以发现,方老师认为教学的意义大于科研,其教学成就也远高于学术成就。比如,她每周保持25个小时批改学生作业,在2011年至2013年间有三个学期入围期末教师评价前5%,曾获得“清华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清华大学青年教师教学大赛一等奖”等教学荣誉。但致命的是,近5年来,她没有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

没有人否认她所作所为的价值,但她却将自己置于一个错误的位置。一位尽心尽力“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在以科研“硬”指标主导的PK中,不得不放弃三尺讲台。这其中的确有“非升即走”制的责任,但更大的责任在于单一化的制度设计。中国目前大部分高校在实行“非升即走”制时,都辅助“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的配套措施。新进教师无论是以博士后、讲师还是助理教授的身份入校,要想长期以“教师”身份留校,最后都要走上“非升即走”这条路、参与终身教职的竞争。因此,对于方老师来说,无论她对教育有多么个人化的理解,自她进入清华大学成为一名教师起,她的职业生涯必须被“塞”进“非升即走”的轨道中,无其他可能。如削足适履,将教学出众的教师塞进重科研轻教学的考核体系,必然会造成优秀教学人才的流失。

其实,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学界已意识到终身教职制的积弊,逐步引入多元化的聘用制度。大学开始设立教学讲师(teaching staff)、研究员(research staff)等岗位,为在单一领域拥有突出才华的教师提供机会,满足高校发展多元化的需求。其中讲师职位的设立,正是专门弥补以往不重教学的缺陷。一般来说,讲师也被要求拥有博士学位或者相应领域中的最高学位,他们一般只负责讲授基础课程,主要是本科生的课程,特别是一些基础类的大班课程。与此同时,讲师制度也向终身教职制看齐,建立起阶梯式的职称制度,并引入类似终身教职(tenure-parallel)的就业保障制(security of employment)。讲师岗位的梯队主要分为一般讲师(lecture)、高级讲师(senior lecture)两个级别。更大的调整来自就业保障制,它是终身制在教学领域的翻版,对讲师们赋予了“金饭碗”的权利。

即便如此,不争的事实是,在高校中,教授仍然“高人一等”,博士毕业生在进行职业选择时,仍将终身获取教职作为首要目标,讲师则是不得已时的备选。导致这一状况的原因很多,除了博士培养体制的现状,还有现实激励制度的引导。现有的博士训练体系,虽然也包含助教等教学训练,但仍然以科研能力的培养为主导。这直接导致了博士们普遍认为“即能科研又能教书”的教授才算得上“根正红苗”的大学教师。

现实激励机制的引导带来了更加直接的影响。在目前美国高校中,即便教职员工名目繁多,但真正占据话语权的仍是依靠学术成果脱颖而出的终身教授们。他们凭借过人的科研能力晋升教职、成为教授、参与行政服务,影响着院系内与领域内的资源分配。相比之下,教学岗位的讲师即便拿到就业保障,“腰杆”依然直不起来。因为对于讲师们来说,未来发展选择甚少,得到就业保障也意味着职业天花板的来临,要想继续往上走,仍需通过科研成果来证明自己。更加现实的是,终身教职与讲师岗位在工资待遇上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工资分配向教授们倾斜,他们的工资一般高于同等资历同等级别的讲师。

种种措施,似乎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重科研轻教学的局面。即便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大学,对这一现状也有深深的无奈。前清华校长梅贻琦曾说过:“大学者,非大楼也,乃大师也。”孟子则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君子之乐。表面上看,大学最理想的运营模式应该是让大师教英才。但实际上,这一想法自身就有不可协调的天然矛盾。在高等教育机构中,教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谁来教,怎么教,教什么,却是一个关乎科研的问题。

高等教育不同于基础教育。顾名思义,基础教育是为青少年儿童实施的基本的普通文化教育,而高等教育则是培养高级专门人才。两者定位不同,所面临的学生层次不同,必然决定了对教师的要求也不同。大学教师必须在领域内拥有专业和精深的知识储备,才能满足高等教育的要求。接受博士培训、从事科研工作,则成了必不可少的要求。的确,大学也有一定数量的基础课程,不需要一线科研人员就能教好这些基础课,而好的科研水平不代表好的教学水平。但一旦完成这些过渡性课程,进入中级和高级课程的学习,知识的深度和难度增大,对教师知识和科研能力的要求也变高了。尤其近年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社会局势的激烈变革,科研手段日新月异,科研成果也不断更新,知识的更新速度更是前所未有。这些变化对教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教学者具备从事一些科研工作的经历,知晓前沿动态,并把最新的知识传到给学生。于是,在当下的现实语境中,所谓“大师”者,所谓学问胜人一筹者,往往就是指科研实力突出者。但毕竟“大师”们精力有限,如何协调教学和科研的关系,一直是教育界头疼的问题。

还需值得注意的是,当谈论起科研与教学的矛盾时,我们一般针对的是本科教育,这一矛盾在研究生教育中并不尖锐。因为一旦进入研究生教育,知识的尖深程度更进一步,学习也围绕着科研而展开。在学术训练中,目前最主流的培训方式,仍是沿袭德国传统的师徒制,即导师在带领学生做研究的过程中进行教学。正是在这种师徒传承中,研究生尤其是博士,构成了高校科研队伍中不可忽视的人力资本。相比之下,围绕本科生展开的教学工作,在短期内就像一场没有回报的投入,既对直接科研成果贡献较少,又要占用教师们的时间与精力。在资源较为短缺的高校,本科教学工作显得极为“奢侈”,很容易在各种考量的博弈中被牺牲掉。所以,尽管本科教育被普遍认为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学习阶段,高等教育内部的结构性矛盾使其很难以成为一般高校的首要考量。

在当下舆论中,教学与科研就像一对死敌,高校应过于重视科研而广受争议。但从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脉络来看,这一现状的形成有其内生的成因和必然性。清华解雇事件的发生,固然有“非升即走”制的责任,但它更是现代高等教育的一个缩影。如何打开这一死结,国内外教育界仍在继续反思和常识。但有争议总归是好的,正是在各种声音中,高校中投身教学的教师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尊敬与支持。

作者:戴韵,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教育学在读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游学于两岸三地,关注教育国际化、教学发展与教育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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