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香港人的段子

与内地不同,香港罕有由重大社会新闻或社会现象催生段子,并进而在人群中疯转的奇观。所以,就段子文化的博大精深而言,内地堪为香港之师。这个差异,原因应该不难索解。

不过,看得出来,港人对内地的段子文化是深怀敬仰之意的。比如知名专栏作家李怡就曾以内地的段子为题材,写过一本评论内地社会政治的书。《新报》一度每日刊发一两条段子,内容则多从内地采摘而来,主题多为对世风政情的调侃。

当然,港人也有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段子,且也有文化人和出版社做了搜集、整理和出版的工作。作为段子王国的子民,我有点托大地认为,这些整理和出版工作,有向内地致敬的意思,因为其中除了原创的外,一些段子有明显模仿自内地的嫌疑。

这些整理、出版出来的段子,最大的特点,是调侃、嘲讽的对象多指向政府高官以及立法会议员。比如,特首层面,从董建华、曾荫权到梁振英,都有段子专集伺候,书名分别为《建华之乱》《曾氏笑话》及《狼正鹰》,关于董建华,还有一本《老懵董》,封面是这位前特首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小圆凳上托腮思考,书中更放肆地拿董建华的私生活来调侃。

关于内地段子的影响,可从一个有关董建华的段子可见一斑。段子名为“精神病院私访记”,说“老懵董”有一天到精神病院探访,问一个精神病人自己是谁,病人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老懵董”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担任过某集团董事长,是集团里最高领导……结果病人仍是摇头不语。于是“老懵董”又开讲自己的德政:我连番制定政策,推动人人有屋住,推动环保……“老懵董”越说越激动,结果病人对他微微一笑,轻拍其肩膀说:“快快去找门外的医生吧!我刚刚开始病时,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这个段子,不是很似曾相识吗?

立法会是段子火力集中的另一个目标。名为《黑议会》的段子集锦,对议员们极尽嘲讽之能事。嘲讽议员的段子,我认为是最辛辣、最有趣也最有创意的。

这些书均出版于2006年,不久前的香港书展上还都大摇大摆地拿出来摆卖,可见是安全的。

不过,也是悖论。可能正因为安全,也就失去了刺激和张力,所以人们反倒没了阅读的兴趣,不然的话,这些八年前出版的书也不会滞销到现在了。即令书展期间,为这些书掏腰包者也甚少。我多次去卖这些书的出版社的展位,很长时间里,只见一个人来买,遂凑近攀谈,知道买者是香港本地一位退休的出租车司机。我们热烈地聊了二十多分钟,纽带是我们共同买的一本书——《搞笑自由行》。初看上去,这是一本以调侃内地来港自由行旅客为主题的书,回来细看,发现不然,里面还有香港人调侃自己的内容。

《搞笑自由行》中的段子,对内地人的吐槽点,概括起来集中于四个方面:自由行带来社会问题、少见多怪、土豪式消费以及内地媒体对香港的报道。说实话,最初拿起这本书翻阅时,心理是有些微妙的意绪在旋转翻腾的——当自己所属的一个群体,被一个关系有些紧张的群体淋漓尽致地用文字与漫画调侃、嘲讽时,大概会本能地涌起这种反应吧,它混合着好奇、不舒服乃至一点愤愤不平。

好在,很快就释然了。连高大上的特首们不都在那里灰头土脸着吗?以放松的心态,在别人的镜像中看看自己,天塌不下来。

段子中反映的自由行给香港带来的社会问题之一,是内地来的扒手多了。《搞笑自由行》中,有两条与贼有关的段子。其中一条名为《专业精神》,说的是阿强与阿明表面上从广州到香港自由行,但其实是来当扒手。在通往香港的火车上,阿强不停地看了三本时装杂志,阿明见状,好奇地问:“怎么了,要改行做时装生意吗?”阿强神气地回答说:“哪儿的话,我只是在研究,今年时装的口袋的流行位置!”

另外一个关于内地贼的段子同样令人发噱。不过,这回,“英雄”的出处被安排在了山西。话说来自山西的方军四年内多次以自由行的方式来港作案,但每次都被拘捕。在他第七次被拘捕时,法官在庭上怒斥道:“方军,我担任这个法院的法官四年来,已经在庭上见过你七次,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

闻听此言,方军理直气壮地回答:“法官大人,四年来你都未能升官,可不是我的过错!”

两个段子中的贼,嘴脸都不坏,甚至很聪明、机灵。我猜测它们可能翻版于国外的笑话,创作者拿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表达的是对自由行带来的负效应的不满。

有一些段子中,内地人的嘴脸就不那么好看了。他们逛了一趟香港,回去对人不屑地说,原以为香港多么自由,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过马路要看灯,搭车要排队,吐痰、乱丢垃圾要罚钱,而且居然要罚5000块!甚至连在路边抠脚丫子挖个鼻屎,也要被干预。结论是:香港是全中国最没有自由的地方。

在一个讽刺内地人随地吸烟的习惯的段子中,一个内地客在湾仔某百货公司内吸烟,保安过来制止,内地客不解地问:奇怪,你们店里卖香烟,怎么却不允许客人在这里吸烟?结果被淡定的保安噎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店里也卖安全套,你要不要在这里做爱?

最具原创性的段子,在我看来要属《八大理由》这条:

内地女士特别喜欢来香港购物,经一家市场调查公司研究,列出了内地女士喜欢在香港购物的八大理由:(1)因为在内地时,丈夫不会买给她;(2)因为很少人会买得到的;(3)因为所有人都会得到的;(4)因为在这里售价比内地贵很多;(5)因为在这里售价比内地便宜很多;(6)因为款式比较特别;(7)因为这是香港正牌货;(8)因为这是香港冒牌货。应该说,段子对当今内地人消费心理的描述,在调侃中是颇见洞察力的。

《搞笑自由行》中,也有港人自嘲的段子。正是这些段子,很大程度上平息了我最初阅读此书时的不适。

香港街道复杂弯曲,初来咋到的内地人难免迷路。以我在香港生活的体验,一般的港人对问路都比较客气、耐心。当然,闹市中的商贩例外。这也可以理解,他们一定是被问路问烦了。《搞笑自由行》中关于问路的段子,多少反映了这一现象,请看《最快方法》这一条:山东来的陈大文来香港自由行,顺道想去玛丽医院探望患了重病的舅舅。他步出上环地铁站后,不知道医院该怎么走,于是便向路边的报贩问路:“老兄,请问怎样可以最快到玛丽医院?”报贩不耐烦地回应说:“要最快吗!很简单,你现在闭上双眼,走到马路中心停下来,大约十分钟之后就可以到了。”对于这位港人的不厚道,段子有明显的讽喻意味。

总括起来,香港人在段子方面的创造力似乎比内地要逊许多,极少见到令人叹为观止级别的力作。我想这大概与香港的社会生态有关。港人遇到不爽之事,到街上吼两嗓子,心中鸟气已散去泰半,哪里还有创造段子的动力?据统计,去年香港有6000多次游行,香港已因此获得“游行之都”的雅号。香港段子文化的不发达,由此似可获得正解。

作者:章诗依,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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