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什么流行阴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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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杯期间,阴谋论盛极一时,最显著的表现,即“假球说”的风靡。德国战平加纳,有人说是假球;德国狂胜巴西,有人说是假球;巴西与智利踢满120分钟犹未分出胜负,有人说是假球……就我所闻,世界杯共64场比赛,至少有10场被斥为假球。制造假球的黑手,自然是博彩公司和赌球集团,这不难推想,因为它们是假球的最大受益方。“假球说”的主张者,只管推测,不问证据。哪怕没有一丝真凭实据,全赖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却不妨碍他们坚持和宣扬“假球说”。这背后的思维,便是阴谋论,也许在阴谋论者眼中,整个世界杯,都是一场阴谋呢。

阴谋论乃是普世的命题,并非中国独有。然而,论及阴谋论的流行程度,中国自当首屈一指。试举两例。前些年,有人清点吾国的畅销书,列出一份书单:《货币战争》、《石油战争》、《谁在真正统治世界?》《高盛猎杀中国》、《美元大崩溃》、《世界级阴谋》、《低碳阴谋》、《产业链阴谋》、《高盛阴谋》、《华尔街阴谋》、《新帝国主义在中国》、《货币阴谋》、《阴谋与财富》、《被绑架的中国经济》……这尚且只是经济一域,如果拓展到政治、文化,“阴谋”更是风生水起,由此可知,在我们的阅读生活当中,阴谋论的市场何其巨大。

《新周刊》有一期封面报道,则以“阴谋论患者”为题。其中两个论断值得注意:“阴谋论是一种社会病,患者不为解释别人,只为说服自己。”“阴谋论患者的数量,已经远远大于阴谋论的数量。”这第二点,正呈现了阴谋论的供需关系。当需求大于供给,阴谋论不仅会流行,而且将以夸张、扭曲的姿态流行起来。

阴谋论在中国的流行,归结起来,应有此五大根源与土壤:

一是黑箱政治。阴谋的要义,即权力与利益之争。权力运行于阳光之下,与运行于黑箱之中,自然是后者,更易滋生阴谋。阴谋就像蘑菇,喜欢生长在背光的地方。倘若阴谋能见光,则当改名“阳谋”。权力的黑箱是阴谋的福地,反过来,阴谋的流行,必将加剧权力的黑箱化,由是生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中国的政治,从来不曾透明;最大的黑箱,无疑正是宫廷,这个世界最隐秘、诡谲、肮脏、变态的地方。无论古今,宫廷剧都是国人的至爱,这充分满足了无权者对权力的想象与意淫。不妨说,宫廷剧愈流行的时代,权力者与无权者的落差便愈分明。尤为可悲的是,颇有一些国人的政治思维与话语,由宫廷剧所灌输、塑造,他们不仅是阴谋论的拥趸,甚至成为了阴谋的零件,他们不仅观棋,还被当作棋子。譬如他们一向善于以阴谋家的眼光与阴谋论的视角考量世事,一项政策出炉、一个县长落马、一首歌曲被禁、一家媒体被整肃,都被归结于高层的内斗与派系的分合,不论这背后到底有无阴谋,他们的揣测与传播,都是对黑箱政治的巩固。

二是酱缸文化。与黑箱一样,酱缸也是阴谋的乐土。所谓酱缸文化,出自柏杨先生的发明:“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流下去。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像死鱼、死猫、死耗子,开始沉淀,使这个水不能流动,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在柏杨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便是酱缸文化的典型,这么说未免武断,毕竟我们的传统还有光明的一面,如“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君子哲学。

不过,像柏杨这样的总结(与此相应的是李宗吾的“厚黑学”,他称“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比柏杨还要偏颇三分),立足于一面之词,追求片面的深刻,却也不缺说服力。事实上,哪种文化没有黑点呢,中国传统文化正有酱缸的一面,而且相当浓郁。如柏杨所述,中国特色的酱缸,主要成分包括“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由此造就了自私、猜忌、疑惧、阴沉的国民性,这正构成了阴谋论的文化温床。

三是权谋经济。做生意当然要讲权谋,然而生意不全是权谋,可惜,我们已经惯于将此二者等同起来。商场、职场被视作战场甚至原始丛林,“权谋”、“攻略”云云,自是必备武器,似乎不讲这些,断难生存,遑论成功。基于此,无论一顿十块钱的沙县小吃,还是一宗数百亿美元的巨型并购案,都被阴谋论者解读为“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无论生意场,还是成功学,阴谋论的暗黑气息都无处不在。

如你所见,阴谋论在商界的蔓延与发酵,并不亚于政界。在政界,我们还可以呼唤“阳光政治”,以抵制阴谋论与权力的黑箱化;在商界,你吁求抵制阴谋论,只怕无人响应,哪怕风传的阴谋无比幼稚、粗劣,他们宁信其有,从《货币战争》的畅销,可见一斑。

四是阶级斗争与冷战思维。尽管阶级斗争不再天天讲,冷战的壁垒早已土崩瓦解,它们的余毒依然残留在国人脑中,作为孵育阴谋论的养料。在此思维的蛊惑之下,国内的任何冲突,最终都能牵出境外敌对势力所发动的意识形态战争和和平演变,如张三反抗强拆,李四呼吁司法独立,这背后,一定隐藏了帝国主义企图颠覆中国的阴谋,张三李四,都拿了美国人的钱。这等话语,这等阴谋论,弥漫在我们生活的年代,日日讲,月月讲,重复千遍,竟使我们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全世界都与中国为敌,从南极岛到太平洋底,从大溪地到潘帕斯草原,都潜伏了亡我之心不死的阶级敌人,我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真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五是受害(虐)者心理。研究阴谋论,我发现一个现象,相信、制造阴谋论的人,似以弱者居多,相形之下,强者对于阴谋,大抵不屑为之,他们要玩谋略,那也是阳谋,正如要玩道术,那也是王道和霸道,而非诡道。弱者对阴谋论近乎病态的热爱,一方面出于自我安慰:受到了阴谋的毒害,我才沦落至此;另一方面,则以阴谋论为武器,反击强大的敌人:不能从正面击败强者,则尝试从侧面妖魔化强者。

说到心理,我想起了著名心理学家彭凯平先生的话:“只要真相的复杂性超出了一些人的理解能力,阴谋论就永远有市场。”这应该是阴谋论风行一时最根本的原因。当然这已经超出了国界,而是一个人性问题。人民需要阴谋论,就像需要心灵鸡汤。

作者:羽戈,知名青年学者、时评人。吃货,退步青年,不自由撰稿人,宪政主义者。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自由谈。大道不行,各尽本分。

2014年7月26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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