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阳说生态文明——贵州将成公园省

一甲子前,在我们仍高喊:“蒋总统万岁!”的年代,当局喊出“新生活运动”,提倡纪律、品德、秩序、整洁以及礼义廉耻、不随地吐痰丢垃圾与养成整洁习惯等公民教育,仍到处张贴在台湾的大街小巷与学校的墙面或牌匾上。作为学生的我们,认为这种耳提面命的口号,是自我张扬的耻辱。于今,我们不再需要警示,公共场所很难看见随地吐痰的人。

往公园省迈进的贵州很幸运。不但拥有一半以上的绿地覆盖,先进的全球生态观念与科技也在这里推广,与资源开发齐头并进。像不丹王国一样,GDP落后,却因此吸引了最前卫的环保工程。

公民教育口号,让人不舒服,却有自律的普及功能。由政府喊出环保,潜移默化地达成共识,可以成为另类时尚生活运动,“高大上”=环保自律。

炎炎夏日,受邀参与在“爽爽”贵阳举办的2014国际生态文明论坛,聆听各国专家学者与政要们的绿色实务经验与科研期许,并在中瑞对话提问,于生态旅游分论坛阐述“敬畏心”之于少数民族的环保本能。

论资历,与会人士皆显要,实在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唯一稍具优势的,是我曾经以台湾人的外来眼睛,用两年时间写下了《神妙贵州》,看见少数民族多样文化的贵气十足,虽本着协助的心情,却感受到不对等的差异,让我成为实质上的受惠者,浸淫在多彩多姿的传统生活样貌中,汲取精致文明的轨迹,用的是“扶贫”的标签。

选择夏天在贵阳开国际会议,大概就是为了证明贵州凉爽的气候,相较于其他地区,更适合冠盖云集。

这里是48%以上只增不减的绿色覆盖省,远超全球与全中国的30%绿地覆盖平均值,根本原因即在于贵州GDP敬陪末座的羞愧标签:“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在这环保至上的世纪,却成为绝无仅有的时尚优势。遇热则雨,让处处山陵环绕的贵州没有夏季且绿得更容易,而没有钱,吃啥种啥穿啥织啥,让人悠然自得于山林间,无忧无虑。

若问幸福生活指数,贵州不会输给不丹王国。且因少数民族多样又敬畏天地勤于祭祀的惯性,村寨之间礼尚往来,几乎是天天过节地热闹欢乐,燥郁、忧郁症等文明病,怎么也下不了乡。

贵州有49个少数民族,而单单苗族,便有百种以上不同村寨生活方式的分支,其中蕴藏的历史生活文化,不问可知其丰富样貌,仅只数千年传承不断的祭典,便足以列入非物质世界文化遗产。进进出出十年间,内心踊跃着中华史迹的澎湃,有种莫名的大国文明骄傲感,却又羞愧地回避着无以为继的衰败,一步步地走看,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看着这些精致脆弱的生活文化,分分秒秒地消失散逸。愕然发现,我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现代文明入侵,古老传统成为“落后”的代名词,祭祀,无论是对山林河海神明或祖先,那些绑在树上的红布条,以及恭敬摆放在树根前的祭奠酒杯,样样都是无知迷信的证据,没有人能具体提出神灵的存在与意义,直到无畏滥垦造成水土与气候的翻脸暴洪,才若有所悟地警觉,也许,敬畏心,是人类自卫的本能。

两千人的国际会议,要在两天里讨论出明确的样貌与执行方案,是绝无可能的任务。最多只能各自表述,让彼此探索对方的实力与合作的可能。把话说得漂亮并不难,尤其满座皆学历显赫的佼佼者,也有几位财经专家与企业家,提出相当精彩的数据,举证自己在环保与生态方面的努力与贡献。而大部份的学者,都强调开发中,尽量不伤害生态原貌,却同时要具体提升少数民族村寨的经济发展。这是个两难,谁都知道,以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加诸于山林里随意取用的生活方式,怎么也无法找到平衡点,遑论这数据至上的年代,能饶过那形而上的族群自治吗?于今,步伐已开启,绝无停下的可能,只有设想不“伤害”的方向与明确目标。

最好的案例,近在咫尺,2008年首度造访距离市区半小时有余的青岩古镇,当时古镇只有两条岩石大道可走,稀稀落落的商铺,仅供邻里往来,游客不多,即便是我主动要求拜访,都被贵阳人讪笑:“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六百余年的明朝屯堡古迹(建于明洪武十年,即西元1377年),有进士府邸,有天后宫、慈云寺、万寿宫、文昌阁、天主与基督教堂等四教共存的寺庙、祠堂与书院,和各种数百年历史的吃食与手工艺,更有康熙朝的贡茶,还有沿袭数百年不坠的赶场市集,能不引人向往吗?

(资料图:青岩古镇入口。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提供)

(资料图:青岩古镇居民。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提供)

慢慢地,百年破落贵宝地引起注意,瞬间成旅游资源,南北城门入口收起了参观门票,进出街道大刀阔斧地施展,富丽堂皇的会所,一座座地包围起古镇腹地,身居其中的文青商家们,开始担忧古镇气质不再,将引来更多的破坏型游客,而非往来鸿儒间的闲散文雅之士,纷纷在各自的微信朋友圈叹息。要钱与不要钱,皆两难。这代价,值与不值,谁都不敢有定论。

(资料图:青岩古镇游客渐增。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提供)

有位旅游局工作的朋友告知:“西江千户苗寨的旅游开发成功,让人人都想学西江,一味地摹仿,到处看得见西江的影子,甚至不是苗寨也做成苗寨的建筑与相应图腾布置,外地人根本分不出,我们很清楚这些多样化的少数民族风情,正在快速地消失,谁也挡不住。这不是官员能阻止的,当地农民也想挣钱,却没有自我保护意识,短视近利的后果,是把农耕给丢了,却又过不了文明生活。我们住在市区的人都想当农民,国家政策无限期给地,即便是征收也照样有丰厚的补偿。但是青壮年进城打工,把老人与小孩留在农村的后果,不但造成隔代教养的社会问题,未来也不再有人愿意耕种。”

刚开始四处跟着赶场,看见各种精细的土布与刺绣时,心中忐忑,尤其是在市集里遇见的手工编织,十米长才卖二十块钱人民币,真叫人心疼。当然,卖布的都是老弱妇孺,更让人担忧,这样甘于淡薄的技艺,恐将无以为继。

有贵州人豪迈地笑称:“我们卖空气吧!全中国只剩下贵州没有雾霾了。”我笑不出来,为何不直接让全中国都绿得没有雾霾?

去青岩古镇已11次,几乎养成每进贵阳必访青岩。穿越两旁绿油油的古道,走进城墙绵延的城门入口,有种踏实的补足感,大块大块岩石堆砌的古道,踩起来,就是莫名地有能量。当然,更奇妙的风景,永远是人。古镇里,有许多外地文青型艺术家,在这里打铁打银炒菜搞民宿,半做生意半交朋友,一碗茶一杯咖啡地四处串门子,否则,怎能让我一次次地非去不可?

从多年前担忧古镇商家的生计,到如今烦恼过度热闹的旅游盛况,让进士府邸的优雅蒙尘,老实说,不论是在地或外地人,都没有标准答案,什么样的日子才是该有的生活?在我们口口声声喊着原生态,甚至变成商业广告词的同时,这一切只能仰赖公民觉醒的共识。被广为赞誉“清洁有礼的友善城市”的台北,也曾经脏乱粗暴野蛮,从喊口号到忘记这些标签,自然养成不随地丢垃圾的习惯——即使离开台北去极遥远的荒凉异地,也不愿随手扔下任何的污染源,这样的洗脑式公民教育,的确必须仰赖政府来喊“口号”。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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