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人生中有多少个世界杯?

那年,黎耀祥扮演的柴九声嘶力竭,额头爆着青筋,在《巾帼枭雄》里高喊“人生有几多个十年”。到了年尾,老戏骨终于熬成了TVB视帝。

好像也是那几年间,有一年日薄西山的香港乐坛年尾颁奖,钟舒漫的那首《给自己的信》入围所有颁奖礼的十大。曲子本属改编,歌者唱功平平,反倒是填词仍有港乐余晖,一句“突然十年便过去,方知岁月冷漠似水”令人唏嘘。

十年委实太易过去,世界杯的四年一度,从上一次的不舍到这一次的期待,再到这一个月的狂热,似乎是更易流逝的时光。那天写着自己的世界杯记忆,突然发现,我正式开始看球的1990年,距今已经24年,我亦从一个四年级学生变成了一个34岁中年男。

人生中,又有几个世界杯?

若以80岁的寿命计算,有20个,但没有人生来就看世界杯,若“触球”太晚,次数便会更少,甚至错过偶像最辉煌的时光,比如我就错过了1986年的马拉多纳。足球以外亦是如此,错过早年的达明一派,只能后知后觉,以追忆姿态做个达明迷,就是我极大的遗憾。

1990年,那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苏联放弃一党制,立陶宛、拉脱维亚等国纷纷独立,进入解体倒计时;两德统一、南北也门统一;纳米比亚脱离南非独立;斯洛文尼亚公决独立,南斯拉夫即将四分五裂;大美人葛丽泰·嘉宝和国学大师钱穆去世……

那一年,老师还让我们回家跟家长要钱,买明信片,捐款,因为那一年要召开亚运会,我们要为祖国做贡献。开幕式那天,我在同学家里看电视,有个同学看完入场队伍后还说:“美国、英国还没赶到,因为他们离得远。”

那年春节,我在广东家乡度过。三年后的夏天,我随父母举家迁回老家,告别青岛。来年夏天,我回青岛玩,那时恰恰是1994年世界杯的尾声。我最爱的阿根廷队早已和像孩子般痛哭流涕的马拉多纳一起离去,我只能看到决赛中巴乔的苍凉背影。

人生的碎片就这样连接成线,当中总少不了世界杯的存在。

1998年世界杯,我正高考。2002年世界杯,我大学即将毕业,懵懂中尚不知前程,却也无畏前程。2006年世界杯,似乎是最无压力的一次,为阿根廷狂扫塞黑狂喜,又为与德国队的那场大战伤心不已。到了2010年,突然发现自己已30岁,孩子已会走路,难免唏嘘。

2014年,继续为阿根廷队助威。24年,仿似一个轮回,又是阿根廷人和德国人站在了决赛的球场上。24年本是足球场上一个神奇的数字,巴西人就经历了1970和1994的轮回,两次加冕,意大利人也曾经历1982和2006的轮回,德国人同样受到了这个数字的眷顾,1990和2014,他们两次捧起冠军奖杯。至于阿根廷人,他们等到的只是24年后的又一个世界杯决赛。

这支阿根廷队甚至很像24年前的前辈,记得1990年时,阿根廷队一路跌跌撞撞,靠马拉多纳和点球杀入决赛,决赛中的防守人数多到让人无法直视。这一届的阿根廷没有太大区别,防守靠人数,进攻看梅西。至于德国队,它与前辈最大的区别在于政治,就在1990年夺冠那一年,两德统一,有人甚至戏称意大利之夏的冠军是给两德统一的献礼——就像前几天流行的那个段子,德国狂屠巴西7:1,是默克尔访华的献礼。

阿根廷人无法阻止德国队成为历史上第一支在美洲获得世界杯冠军的欧洲球队,马拉卡纳球场成为了阿根廷人又一次哭泣的地方。有人说这支阿根廷队同样伟大,显然过誉了,有人说这支阿根廷队十分沉稳,但沉稳和平庸常常是同义词。作为一个阿迷,我只能坦陈,这支球队踢得并不好看,虽然结果不算坏。未能夺冠固然令人伤感,但亚军弥足安慰,至于观赏性,无条件的爱会让人不在乎这个。

自1993年美洲杯之后的21年大赛无冠,其实并不算是什么耻辱纪录,但在马拉多纳离开后,阿根廷再也没有在90分钟乃至120分钟里击败一支顶级强队,却是事实。这支在本届世界杯决赛前从未落后过的球队,一次落后即是死亡。超低控球率伴随的不是简洁的进攻,而是疲于奔命的防守,反倒是德国人打起了传控。这很容易让我想起2006年的那场比赛,阿根廷队牢牢将球控在脚下,使得德国人疲于奔命,但领先后的收缩,却给了对手扳平乃至点球致胜的机会。

在小组赛第一轮后,我曾写道:“阿根廷队真的不适合保守,也无法与世俗合流,它学不会,甚至学不像。别人自废武功,或许还有几分蛮力,可阿根廷队要是没有了不羁,失去了骄傲,那就一无所有甚至一无是处。即使自由的尽头是悲剧,它也应将自由视若生命。”

1990年的决赛便是如此,24年后的昨夜(巴西时间),同样如此。

梅西不是马拉多纳,反倒被人当成了20年前在美国一脚踢飞点球的巴乔。他的背影也与巴乔当年的背影资料图并列,成了悲情的象征。20年前的意大利人和2014年的阿根廷人一样,他们靠着巴乔和梅西的神奇发挥杀入决赛,但在决赛中,他们距离冠军一步之遥。

(资料图:巴西当地时间7月13日,里约,梅西领衔的阿根廷最终在决赛折戟。CFP 供图)

阿根廷人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们永远在寻找下一个马拉多纳,但遍寻不获。我当年最喜欢的艾马尔,曾被马拉多纳称为“最像我的人”,可却没有足够的运气。梅西成了世界最佳,但依然迈不过这道坎。

多年后重温那些对马拉多纳的盛誉,你会有一种“阿根廷人的运气已被用光”的感觉。就像陈奕迅那首《十年》的粤语版《明年今日》,“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也许马拉多纳这种天才就是这样的人吧。那些赞誉甚至成了俏皮话集锦,比如普拉蒂尼的那句“齐达内用足球能做的事,马拉多纳大概用橘子就能完成了。”齐达内并不为这句话恼火,他的说法是“我不希望人们拿我与他比较,因为他不是这个星球上的球员”。

梅西比马拉多纳乖巧多了,但他似乎就缺了一点惊世骇俗的运气,尽管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球员。如果你没有见过马拉多纳踢球,你很难相信,惊世才华和放浪形骸的组合能如此诱人,甚至让人花上一生去热爱,而且爱屋及乌,对他曾经身穿的球衣也不离不弃。

(资料图:2010南非世界杯,阿根廷0:4负于德国,赛后,马拉多纳与记者发生口角)

德国人早已成了阿根廷人的苦主,这不是今年的事,昨夜只是又插了一刀。在两队的交锋史上,阿根廷占优,可在世界杯上,德国人却大大领先。1958年的取胜,1990年的绝杀,2006年的点球大战,2010年的羞辱,都是德国人的欢笑,至于阿根廷人,唯一可堪慰藉的就是1986年的决赛,那恰恰是马拉多纳最光辉的时代。

也许,德国人的战术纪律、超强的执行力,恰恰就是自由奔放者的克星。在这一点上,南美双雄殊途同归,当年如日中天的匈牙利人亦是如此。战术打法反倒是次要的,四年前靠狂轰滥炸、简单粗暴的方式羞辱了阿根廷,昨夜又靠传控打法获胜。历史上曾羞辱德国人的球队,所依仗的往往是顽强和不要命的勇气。比如1934年意大利世界杯,当时希特勒已经上台,墨索里尼希望德国和意大利会师决赛,但在半决赛里,捷克斯洛伐克队却显示出了莫大的勇气,他们无视政治阴影,在球场上干净利落地以3:1干掉了德国人。

我对捷克这个国家有着极大的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布拉格的绝美建筑和精致情调,也因为它的历史和人文。布拉格之春的轰烈激荡和天鹅绒革命的波澜不惊,都拜伟大的文艺传统所赐。一个曾经养育卡夫卡,诞生过哈谢克、赫拉巴尔、昆德拉和克里玛的国度,注定不会被黑暗侵袭太久。他们从来无畏威权,不在武力下低头,布拉格之春时的地下电台,便是人类历史上绕不过去的光辉。我同样热爱的阿根廷,似乎就缺少了这顽强的一面。

这种缺陷,似乎只能靠天才弥补。可是,天才注定是不世出的。也许,很多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人生中的每一个世界杯时,最深的记忆仍是1990年的初见,仍是阿根廷与巴西一役中,马拉多纳那个惊世骇俗的世纪一传,风之子卡吉尼亚的一脚绝杀。

作者:叶克飞,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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